汤圆掸了掸胸前的烟灰,把燃尽的烟头放在身旁椅子上。
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
风是从宗英那边来的,挡了大半还是冷,脚受不了,便换了个姿势盘起腿来把脚缩起来。
托着脸颊继续看人。
她来安城四个多月了,从秋天到冬天,没这么安静地观察过安城的人什么样。
作为一个外乡人,她眼里的苏城人和安城人没什么分别,说的话她都听不懂,虽然两个地方的人都说彼此的语言是不同的,在她耳中仍是一个调调,像外语。
苏城的女孩子说起话来又慢又嗲,娇软甜糯,婉转动听,骂人都像在说情话。
汤媛在苏城磨了四年耳朵,依然难以想象宗英说起家乡话时是什么腔调,音色是不是会有变化。
更难想象,从小听惯了苏城女孩子们的娇言软语,宗英在听她这口如同随时随地都在调侃人的上京话时,受不受得了。
不喜欢她就对了,除了谢飞那种傻子谁会喜欢她呢,除非想把她领回家去磕头拜把子。
可是她不喜欢谢飞,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把他当成个男人看。谢飞于她,就是那种没有磕过头拜过把子的亲兄弟。
照这么论,她和谢飞是兄弟,谢飞管宗英叫大哥,那她和宗英应该也算是兄弟了。
这么一想,忍不住乐了。
扬着头才能看见他的脸,脖子酸得发硬,可是她又想看看他,过去的那些年都没什么机会这样盯着他看。
从笑着一双眼睛到眉目收敛,最后带了些委屈。
宗英忽然开口:“下来,送你回去。”
“不。”
她说不,低下头,下巴抵着脖子把脸缩在领子里面,摆出副拒绝的姿态。
他坐下来,坐在她身旁,不远,隔着一点距离,也算不上近,她一晃都没碰到他身上去。
安城的天气和苏城很像,风里裹挟着水气,没太阳的时候冷得骨头缝里都带着冰渣。习惯了上京那种大开大合的寒风凛冽,汤媛实在是难忍这样的反差,多少年都忍受不了。
“宗大哥。”
她以前叫他宗助理,每次都笑盈盈的。
别人也这么叫他,纪敏之就是,听进耳朵里都和汤媛叫的不一样。
有了关系之后变成宗英。
从小听到大的名字,从她嘴里叫出来就和别人不一样。
可能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只有他自己这样认为。
现在成了宗大哥,他一下就想起谢飞,只有谢飞这样叫他。
她叫他宗大哥,又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像那年一样的短发,整张脸毫无遮挡的在他眼前,脸很小,五官大而深,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多年练就宗英太知道每个人的眼睛里写着什么,下一句要说什么,无往而不利,包括前两年的汤媛。偏就现在,此时此刻,他摸不准她在想什么。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希望她就这么安静坐着,什么都别说。
汤媛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好多话要破口而出,又自相矛盾,仿佛有两个自己在拉扯,在分辩,谁也没能说服谁。
风一吹,晕得打晃,在他伸过手来的那一刻,她说:“我以后,都不喜欢你了。”
她一开口,就没个停歇,根本不管他想什么。
“苏城的冬天太冷了,我一个上京人都受不了,你们是怎么过的呀。没装暖气之前,我夜里会冻醒,要穿着很厚的那种毛绒袜子才能睡着。”
“我把房子卖了,以后都不去那里了。”
“过几年,我爸爸妈妈退了,他们也会回上京去住。”
“我爷爷年纪大了。”
声音越来越小,停顿了好一会,又说:“我以前年纪小,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努力去喜欢他,没想过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现在想想,好像这样不对。我也不是个喜欢死缠烂打的人,挺丢人的。”
“其实,我挺喜欢我学的专业的,我的老师还叫我去读研,给我推荐了最好的导师。”
“我可能……更适合回到学校里去,就算不那么圆滑世故,但是大家都是相似的人。然后……然后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她觉得还有好多话想说,不然以后都没机会了,又好像不用说,是真的和他没关系,不能总是强人所难。她学的专业大部分人都不感兴趣,她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孟氏的那些事,学起来不难,但是没意思。
老师说得对,她不适合外面的那种环境,她就应该在最单纯的环境里面做学术。
说话多直接都没关系,因为大家都一样,被别人辩驳了也不会生气,需要的就是这种精神。
孟氏不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部门,每个人都揣着不一样的心思,有人为钱,有人为权,有人为安逸,有人为了脸面,有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稀里糊涂地就跟着那些有所图的人争来斗去做了炮灰。
谢飞说哪里都是这样,即使是他们那里也一样,因为每个人的目标不一样。谢飞说她在大院里的时候还小,那些大人们其实也是这样,只是那时的她还不懂。他说只要有人在的地方任何环境都没有那么单纯,只要明确自己要的就好了,做自己就好。
她明确过自己要的,就是宗英,可是她好像没有在做自己。
现在她不要了,也就没必要再留在这里。
“宗英,我能在你肩上靠一会么?就一下。”
她又叫回来了,叫他宗英。
却摆明了一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系的样子。
宗英往她那边挪了一下,手臂贴着,腿也贴着。
汤媛把头靠过去也就是顶在胳膊上,正要调整姿势坐起来一些,宗英伸长了腿往下错了错。
她的头就靠了上去。
安城的风是没有声音的,只有路面上驶过的车辆带起的风才会发出声响。
就像他们俩。
宗英就是她抓不住的风,她只能竭尽全力地去干扰他,才能有点回响。
她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