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抵达苏城,下着特别大的雨,宗英打了辆车回的家。
他身上有钱了,也用不上了,没什么舍不得。
车开到家门口,看见他爸站在外面,不知道站了多久,整个人都湿透了,靠着墙根站着。
从那天起,家里少了个女人。
从早到晚,父子俩一句话都不说。
下葬那天,宗英捧着骨灰盒子,没去他爸选好的墓地,去了另一处,是他选的,花了十万,碑都刻好了,连宗兆的名字都没往上刻,直接用他这个做儿子的身份立的碑。
在外人面前,宗兆一个字都没说,全按宗英想的来办。
回到家才理论起来。
当爹的问他哪里来的钱,做儿子的问为什么不给他妈治病。
父子俩一个脾气,认死理。
大半天谁也没说出第二句话来。
宗兆大概猜到了这笔钱是怎么来的,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他身上的伤了,一片一片的淤青,也看见过他随手放在家里的钱,既心疼又生气,随手抓起把扫帚就往身上招呼,打在身上的疼处也没听见一声叫,直挺挺地站着。
打一下,问一回:“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打都打累了,宗英还死撑着立在那里,看着他爸打不动了坐在地上痛哭。
宗英这才开口:“你连我妈的死活都能不管,你还管我?”
宗兆张了半天的嘴,勉强说出句完整的话:“我也想管,但我不能为了治你妈的病,不管以后,不管这个家。换成是我躺在那里,你妈也会这么做。”
“我妈不会!她没你这么狠的心!”
宗兆又哭又笑,摆着手不和他争,“你还小,你不懂,要是没你,我和她一块去。”
孩子说话多伤人,张嘴就是:“那你就当没有我,你和她去!一块去!你要是真的和我妈一块去了,我亲手把墓盖刨开,把你们俩葬在一块!”
是气话,但是说完就从家里走了。
原本想要离开苏城,被外婆和教练给劝住了,出去了能做什么,连学都上不了,难道真的去打野拳?不是死在拳台上就是躺在病床上,一辈子就这样了。
那股劲过去了也就冷静了,家没回,但是学要上,至少先在苏城把高中念完,那么好的成绩考去哪里上大学不行。
顾从明就是在高中时认识的,两个人是一个班里的同学,市重点高中,最好的那个班。
宗英问他以后要学什么,顾从明说政法,家里是世家,全都干这个。
宗英那时还没想过要学什么,好像只要能离开苏城,去哪里学什么都可以,就问他:“学这个挣钱么?”
顾从明真的从他脸上看出了对挣钱的渴望,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不挣,你看我家是不是挺有钱的?”
是。
宗英就和顾从明约好了一起考去上京,报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
两个人都考上了,又做了四年同学,仍是上下铺。
大学毕业,顾从明继续读硕读博,宗英直接去工作了。
其实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在工作,因为还有个人要养,家里有个外婆。
那时顾从明总问他:“宗英,你挣那么多钱做什么?”
半开玩笑的人换成了宗英,“钱足够多,才能做我想做的事。”
那时才二十岁,现在三十了,钱真的足够多了,好像答案变了。
傍晚时,汤媛和她舅舅陪着外婆在厅里说话,顾从明和他在院子里,两个人抽着烟。
烟,都和上大学时抽的不一样,就像他们俩的身价,翻着番往上涨。
房子,车,钱,现在拥有的,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
顾从明又问他:“宗英,你挣那么多钱做什么?”
宗英手里的烟都抽了两支,才缓缓回了一句:“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
不用为了几块钱去求爷爷告奶奶,不用日奔夜袭活得像条丧家之犬,不用喝得认不出东南西北还得逢人就笑地去应承,不用再去伺候那些看不上眼的傻逼。
但是好像又不是这样。
他特别想回去那一天,回到能够为了救他妈的命而去拼自己的命的那一天,试试看能不能重新再来一次,换一个结局。
不能。
现实,早在那一天就认清了。
或者是在后来的某一天。
外婆曾经劝过他,人各有命,那种情形下,最理智的方法就是他爸选的那一种。
看起来残忍,但是理智,又现实。
穷人,是最会认命的。
除非换一种富贵命。
后来的宗英见过很多天生富贵命的人,信了。
后来的宗英接受了他爸没有跟着他妈一起去,也接受了他又娶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一个儿子。
那时,他说不上来有什么感觉,或许什么感觉都没有,毕竟他已经二十几岁了,已经大到不再需要一个父亲了。
父子俩十几年没见过面,再见面,是宗兆躺在病床上。
医生问他治不治,他说治。
情形就像当年,区别在于现在的他手里有钱,治得起。
也不需要和任何人去商量要不要治的问题,因为唯一能和他商量这个问题的人,十五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他不怕姓凌的来闹,闹不出什么花样来。
如果他们只是要钱,可以给,他爸的那些可以全给他们,他不要。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外婆在几天前问过他,为什么非得拖着他爸的命,明知道治不好。
宗英答不出来。
他在车里坐了几个小时,依然没想出来,到底为什么。
唯一确认的是,医生在问他的时候,他连犹豫都没有,脑子里唯一闪过的画面,是当年,他爸犹豫过没有,是不是也像他这么坚决。
天都有些亮了,雨还是倾盆而下,宗英捻了烟看向他那间屋子,窗帘半开着。
再看,门外面立着个人影。
就好像当年回家的时候,他爸站在门外。
雨幕下竟然有些分不清时间地点。
打开车窗,立时湿了肩头和半边身子,才勉强看清楚,是个女孩子站在那里。
“宗英。”
汤媛叫了一声,被雨声盖住。八壹中文網
却好像听见了,开门下车,朝着她跑过来。
汤媛打开门往后退,拉着他进到屋里,用手去擦头发上和脸上的雨水。
宗英一把搂住她,托着脑袋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