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的周边是树林,我一头扎进那团看不到边的绿色,从迈出第一步,便一发不可收拾,全速进行逃跑。
为什么要逃呢?
桀诺说的没错,没有做好准备的人是我。当席巴毫无征兆地登场,本质软弱的我就慌了神,下意识地选择逃跑。
我想席巴的出现应该是以伊路米为目标,不巧我也在那里,于是发生了遭遇。
没有回应席巴的话语,突然逃跑,虽然他不会因此把我当成敌人,但我的行为也是足够可疑的,其证据是,他选择了追赶。
揍敌客副本一号boss发起的追击战,真刺激。
别吧,我只是没有继续接话,用不着这样吧。
流星街副本里,我曾多次和伊路米一起在遇到强敌时逃跑,却从未有过此刻强烈的压力,如同缓缓勒住喉咙的绳子,令我呼吸过量,心脏跳得厉害。
扯松衣领,缓解呼吸频率,我不敢回头。前方我记得是下坡,很陡,跳下去,就能快速在对方的视野中暂时消失掉。
跳下去的瞬间,我转头看了一眼,席巴其实离我很远,只能看到大概轮廓,他甚至没有奔跑,是步行着的姿态。
噢,那就好,他没有多少追击欲望,否则我怎么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真当揍敌客副本一号boss是个连小孩都看不住的弱角?
往哪里跑?
不是没有选择,是选择太多了。
众所周知,整座枯枯戮山都是揍敌客的领地,面积十分可观。
不逃跑了,直接回主宅算了,我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刚这么想着,草叶被踩踏的声响让我吃惊,我屏息静气,躲在陡坡下一棵树的树干后往陡坡上看去,便看到了席巴的身影。
“……”这来的也太快了,简直相当于瞬移效果了。
记得“现实世界”里,我小学时候有一次惹妈妈生气,原因记不清了,好像是又考砸了,她要打我,于是我冲出门,飞一般地溜走了,她追了一段路追不上,就悻悻地退回去了。
那时我一直跑到了奶奶家,躲在奶奶身后,让奶奶帮我说情,逃过了一劫。
妈妈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跑得真快”。
想这些做什么?席巴可不是普通人,我跑得再快也没他快,我躲得再好也会被他发现,他捉到我就像玩似的,我毫无胜算。
话又说回来,他没必要浪费时间追我吧?
拿出手机给管家打个电话,就会有管家把我拎到他跟前。
正如他应该很疑惑我为什么溜走,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亲自追过来。
席巴又穿着几乎是一成不变的练功服,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似乎总处在战斗或者等待战斗的状态中,一看就是个沉闷又无趣的角色,除了那头银色的微卷长发,还挺好撸的。
即使没有性命之忧,躲猫猫本身也是个令人心跳加快的游戏。
以躲藏者视角进行观察的窥视欲。
不知何时会被捉住的不确定性,刺激感。
小时候在“现实世界”里,我就很喜欢这个游戏。床底下太容易被找到,我最喜欢躲进衣柜里,用衣柜里挂起来的衣服作为遮挡,缩在角落,不拨开衣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我。
尽管我按照揍敌客教的,全力隐藏气息,但在席巴这种等级的角色面前,我相信并没有太大用处,他会发现我的。
席巴站在陡坡的边缘,站在上风处,林间的风吹动他柔软的银发。处于下风处的我努力分辨这道风,从中没有感到任何特别的气息,倘若我移开目光,恐怕发现不了气息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席巴,揍敌客一号boss,世界顶尖杀手,举手投足皆为静谧,恐怖如斯。
掌心冒出薄汗,我轻咬牙关,眼神早已移到席巴的脚边,因为视线很可能会被他察觉。
他要做什么?
他在想什么?
他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瞬间结束这场追击战,我很好奇他不这么做的原因。
我选择纹丝不动,以我有限的视角,我看到席巴似乎也处于按兵不动的状态,被他踩塌的草叶,静静地趴在他的鞋边。
嫩绿色的叶子,最繁茂的时期,被践踏的生命。
我想起那些被他杀死的人。
哦,这不重要,那些人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以戒尼的形式。
就像“现实世界”某位著名人士说过的名句:钱不是真的花掉了,而是换一种方式陪在你身边。
“……默尔?”席巴的声音不大,和平时面对面讲话时的音量差不多。
我上移视线,他刚落下最后一个音节,没有看着我的方向,而是平视前方,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人声散去,他仍旧一动不动,眼球也是,宛如一座沉重坚实的大理石雕塑。
“……”他在等我自己主动出来吗?
我想起那些被颈绳拽到脸部变形,依然赖在原地不肯跟着走的狗,不知为何,我心底也升起了同样的对抗心理。
风带来青草汁液的清香,和“现实世界”刚修的草坪是一样的气味,我觉得那很像新切的西瓜香气。
小时候我很喜欢盛夏里冰过的西瓜,甜甜的,舒服的凉意,就是幸福的味道。
长大以后,我再也感受不到了,我只觉得西瓜籽很麻烦,不吃西瓜也行。
明亮的事物慢慢褪色,长大真是无趣啊。
与席巴僵持期间,我就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直至席巴先移动右脚,向后转身。
然后是左脚,落地。
他在往回走。
无声无息。
不急不慢。
同时,我奔跑,往相反的方向。
我跑得很快,这个世界的速度上限比“现实世界”高得多,我感觉我就像一阵风,脚下的草叶尚未踩实,我就跨出了第二步,第三步。
草叶发出类似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我奔跑着。
穿透树木的斑驳阳光烙在我的眼睛里,是一片晃动模糊的金色,我奔跑着。
揍敌客家饲养的巨兽不会攻击主人,安静地立在原地,利爪与尖牙都隐藏在毛发下,我奔跑着。
“现实世界”里奔跑,原因一般是“赶时间”、“体育课”、“运动会”、“游戏”、“怕被打”之类的,我爆发力还不错,参加过百米跑的比赛,但是我在听到发令枪响时反应慢了一拍,跑了个倒数。接力赛时也是,慢了一拍,拖了后腿。
我总是比别人慢一拍,然后导致失败。
……我真笨。
到了学校门口,才发现忘了带红领巾,没带红领巾进不了校门,我奔跑,跑回需要步行半小时左右的家里拿,跑一段,走一段,气喘吁吁。
我跑回主宅,额头有点冒汗,用手背擦掉,我跑回我的房间。
脱掉鞋子,放到门后的鞋架上,我抱起床上洗褪色的兔子玩偶,躲进房间角落的柜子里,和那些我努力让基裘同意不处理掉的旧物待在一起——我们是同类。
脚尖挨着脚尖,膝盖抵着膝盖,下巴垫在兔子玩偶的头上,它的长耳朵蹭着我的脸颊,我缩在这狭窄的黑暗里,周围是极为寻常的寂静,我听着自己奔跑过后变得明显的呼吸声。
呼吸逐渐平复,变为经过多年训练后非常细微的呼吸。
揍敌客的烙印是如此鲜明地刻在这副身体里,我没有任何不满,我是自愿的,甚至是乐意的,因为这样的道路在目前的形势下,是正确的。
没有人打扰我,基裘忙于小糜稽的学前教育,席巴忙于伊路米的杀手教育,桀诺在外面工作,他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他们都很忙。
我不觉得孤单,在“现实世界”我就习惯了与自己相处,我一个人吃妈妈出门工作前留下的饭菜,边吃边看电视上播放的动画片。
不需要报纸查看节目播放单,我不断地换台,时间久了,我知道哪些台在哪些时间会播放动画片。
没有动画片的时段,我就看电视剧,有些情节那时的我不是很懂,但我也能看得入迷。
电视很有趣,书也很有趣,它们填补我的时间,后来又加上了游戏,我依靠它们汲取快乐,直到那些快乐也渐渐消失,消失不见。
生命从诞生起,就在迈向消逝,奔向死亡,这就是生命最终的意义。
我只是跑得稍微快了一些。
无声的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暧昧,世界的分界也模糊不清。
【“你在期待什么?”】
“……”
【“你在等待什么?”】
“……”
我抓紧衣袖的布料。
敲门声响起,我的动作一滞,压抑住呼吸。
“默尔丝小姐?”是管家的声音。
没有准许,管家不能进出主人房间,管家的声音却越来越近,我听到她道出缘由,“很抱歉打扰到您。现在是晚餐时间,基裘夫人在等您过去。”
“……”我一声不吭地继续躲在柜子里。
“默尔丝小姐?您在这里的吧?”管家以近乎确信的口吻说,“夫人说看到您进了房间,一直没有出来……”
基裘戴着的电子眼不是装饰,她的监控器能力一直很强。
你以为把基裘搬出来,我就会怕吗?我不为所动,安静地待在柜子里。
与先前我和席巴的僵持结果不同,管家为了能向主人复命,一边无比谦恭地道歉,一边小心翼翼地直接打开了柜子,没有浪费一点工夫。
揍敌客的管家当然不是吃素的,一般人没资格在这里工作。
“默尔丝小姐。”管家弯下腰。
“……”我把怀里的玩偶抱得更紧了一些。
“……默尔丝小姐?”管家把姿态放得更低,跪坐下来,向我伸出手,脸上是为难的神情。
我确实是在为难她,我想看她会怎么处理。
没错,我是在无理取闹,可那又如何呢?
按照揍敌客的规矩,她是下人,我是主人,她是不可以得罪主人的。
“默尔丝小姐,请问,您这是‘不想去’的意思吗?”管家试探地发问。
“……”我不做任何反应。
“知道了,很抱歉打扰您了,我会向夫人如实禀报。”管家站起来,朝我深深鞠躬。
在她关上柜门前,我抬手按住柜门,自己出了柜子。
等基裘来的话,肯定会刨根问底,说个不休,很麻烦,不想惹。
我是最后一个到餐厅的,管家帮我拉开椅子,那是我固定的座位,在伊路米的旁边。基裘坐在我对面,她的旁边是小糜稽。席巴坐在餐桌的一端,桀诺如果在的话,会坐在餐桌的另一端。
马哈就比较……恩?自由自在?这位揍敌客的祖宗级角色,真就和他疑似e.t.的外表一样,处于游离状态,不怎么参与家族任何聚会,不知道平时在独自做些什么。
铺上洁白桌布的欧式长餐桌,很长,我觉得这张桌子大概也被寄予了家族兴旺的期待,想围满这张桌子,至少需要二十几人在此落座吧。
结果只坐了五人,于是显得空空荡荡。再加上揍敌客餐桌上的守则之一是“食不语”,气氛更是冷清。还不如我“现实世界”边看电视边吃饭,一个人都比他们更热闹。
就这样吧,起码这里的饭菜好吃。专业的厨师,精挑细选的食材,普通餐馆完全比不上,关键是不用我出钱……以后替他们卖命来还就是了。
所以我每天都吃得理直气壮,胃口倍儿棒,今天也好好地把面前盘子里的食物全部吃掉了。
用餐完后,现任家主席巴的安静离席意味着无事要谈,大家请自便,该干嘛干嘛去。基裘在督促挑食的小糜稽吃掉剩下的食物,伊路米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后水果,我轻轻地跳下椅子,径直回我的房间。
没想到在必经的走廊上碰到了席巴。
他抱着双臂,后背虚靠墙壁,一副处于等待中的样子。
他手臂上发达的肌肉,在这个带有挤压感的动作下凸显得尤为强烈,凶猛的破坏力呼之欲出,就算没看过原著,我也能肯定,他一拳就能把我的头打扁,是字面意义的那种“扁”。
“……”我感觉我像一个老实学生在放学路上碰到了拦路的花臂混混。
“默尔丝。”他放下手臂,锐利的竖瞳精准地捕捉住我的身影。
据说强大猎食者的注视,会使猎物直接放弃抵抗。
仿佛被这贯穿心脏的注视摄去了灵魂,我呆若木鸡,僵硬地立在原地,任凭他缓慢地伸手,轻轻揉我头顶的发。
他表示的是安抚,我表示的是温顺。
“听说你这些天总去看伊路米的训练。”席巴深思熟虑似的,停顿了一下,“你是想和伊路米一起训练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