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仓促之间定下了大概的计划,但真到实行之时,仍要众人再三思索、讨论。
兴许是神启帝的旨意颁布,姚翝得知了消息,竟在办案之时回了家中一次。
他身在公门,带回的消息远比今日城门前的布告栏中更加具体。
姚翝回来时,恰好陆执正在带着人拆卸棺材,徐相宜围守在那黑棺四周,不时伸手触摸,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世子回来了。”姚翝见到陆执的时候,眼睛一亮,露出喜色。
柳氏受伤已经许久,徐相宜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施展术法,暂时令她的思想、身体‘停滞’,用徐相宜的话来说,便相当于将柳氏的神魂与肉身‘冻结’。
如此一来有个好处,柳氏失去意识,便不会感知到痛楚,但同时便如一个活死人,她的身体与意识便像是停留在了当日受伤之时。
她迟迟不醒,虽说伤口没有恶化,却也没有恢复的痕迹,反倒因为数月不能动弹,原本丰腴的她迅速消瘦下去,仅剩了皮包骨,看上去异常瘮人。
虽说在照看她的过程中,徐相宜也曾用大量的灵丹妙药维持她体内的生机不绝,但也仅仅只是保住性命,无法满足她身体日常所需。
对于担忧妻子的姚翝来说,柳氏的情况无异于时时折磨着他的心灵,他特别希望听到世子带了‘棺材’回归的消息。
但他先喜之后,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吃了一惊:
“你们怎么进城的?”
他显然已经得知了神启帝封锁城门的消息,此时对于陆执的回归又担忧不已。
“爹。”
两人正说话间,屋里姚守宁正与柳并舟前后脚的出来,见到姚翝便喊了一声。
姚翝点了下头,接着似是想起了什么:
“你怎么在家里?”他也知道今日姚家人要出城避难,姚守宁一早就决定要将姐姐送出城的。
他脸色有些难看,想到了那个最坏的可能:
“难道……”
“我们没能出城,姐姐与表姐正在房中照顾娘。”
姚守宁的话令姚翝原本因为妻子有救而生的欢喜雀跃之情顿时一滞,他如同兜头被人泼了一桶凉水,呆滞原地。
“我们出城的时候,正好遇到了程辅云。”
她将今日的情况大概与姚翝说了一遍:
“……后面恰好遇到世子归来,才顺利脱困。”说完这话,她又好奇的问:
“您怎么这个时候回家了?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对。”
姚翝抹了把脸,脸上掩饰不住的疲倦与怒意。
自从复职以来,他每日便忙不完的事,近来治安紊乱,四处频发案子。
普通平民受害之后求助无门,而商贾、官户也忐忑心惊,时常给兵马司的人压力。
他昨夜仅回家洗漱,与老丈人说了几句话,便又赶回衙门。
忙成这样,此时归来,必是有大事发生。
屋中姚婉宁等人听到外边动静,都跟着出来,见家里人都在,姚翝也不再绕弯子,直接了当的就道:
“天下乱了!”
“那位已经疯了。”他摇了摇头:
“宫中镇魔司据说职权分裂为两部分,一部分低阶者官职不变,但公务已经变革,且名称也变了,称为辅妖司;而另一半则据说是以据说冯振为首的原镇魔司首领,他们的任务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冯振如今被称为圣武妖神护使。”
“……”
他的话令众人皆怔滞当场,久久无语。
从这官职名称听来,就不是什么好消息,柳并舟眼前一黑,强忍怒气:
“什,什么是圣武妖神护使?”
姚守宁借程辅云的眼看到了皇宫中昨夜发生的一切,柳并舟已经知道了皇帝求助于妖族,决意与妖邪共存的念头,但他废除镇魔司的举止仍是令得柳并舟有些不敢置信。
镇魔司的存在是七百年前太祖一手扶持,至今大庆王朝经历三十一代帝王王,无人敢触动这个规则。
可神启帝如今不止是废除了镇魔司的存在,且将原本的镇魔司改为所谓的‘辅妖司’、‘护妖使’,这实在是悖逆至极的举止。
“就是专门辅助妖邪的。”姚翝看老丈人脸色有些难看,苦笑了一声:
“你们也看到了榜文,但相较榜文,我可能得到的消息更详细。”他抹了把脸,双睑下方露出两个鱼泡似的痕迹,疲惫一览无余:
“今日一早,兵马司就收到了上喻,妖邪会与人共居,禁止官门、道门、百姓亦或其他捕猎妖邪。皇上新成立的辅妖司专管妖邪事宜,若有谁对妖族不敬,则会受严刑。”
“……”柳并舟的眉梢跳了跳。
姚翝接着道:
“除此之外,”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神启帝允许妖族狩猎。”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众所周知,七百年前的妖族捕食人类,神启帝允许妖族狩猎,岂非变相的允许妖族随意杀人?
“不过为了维护大庆百官安危,神启帝制作了一种平安令,暂时发放到忠于他的朝臣手里。”
说到这里,姚翝伸手一抖,一块通体漆黑的令牌便从他袖口之中滑了出来。
那令牌约摸少儿巴掌大,似木非木,上面萦绕着一股若隐似无的黑气,姚守宁闻着有股淡淡的腥气。
“只要有这令牌在手,便可避过妖族猎杀。”
“真是荒唐。”
柳并舟气到极点,反倒平静。
他摇了摇头:
“太祖当年英雄一世,没料到后辈子孙之中竟然出了这么一个败类。”他有些沮丧:
“若早知如此,我昨天便……”
他有些后悔昨日在陈太微手下救了神启帝一命。
如果神启帝死在了陈太微手中,就算大庆王都会陷入混乱,也许朝官会争权夺势,城中因此会乱上数日,可能会死很多的无辜百姓,但只要熬到长公主归来,到时便能清君侧,正朝纲。
“我还是过于保守,不够果决,又低估了人性。”
他心中自责,说话时语气沉沉。
姚守宁见到外祖父这样,心中也有些不忍,连忙出声安抚他:
“外祖父别担忧,你也只是为了大局着想,并非出自私心。”
柳并舟摇了摇头,说道:
“你张祖祖当年就说过,我这个人性格守成有余,果断不足,行事瞻前顾后,所以我难成开拓者。”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几十年来从不敢行差踏错,严格尊照历史,就怕坏了大事。
之所以昨日执意要保神启帝的命,也是担忧顾焕之、朱姮蕊不在,神都城中无人主持大局。
新君年少,又落在了楚家手里,楚孝通心狠手辣,并非好人。
一旦神启帝死去,必会掀起腥风血雨。
近来神都城本来就不太平,妖祸未至,人祸已经先生。
治安紊乱,礼仪崩落,后果不堪设想,苦的就是神都城的百姓。
“我原本只想着有我看着,撑上几天,待长公主他们归来……”
他神情平静,但心中定是不好受。
柳并舟自三十多年前窥探了历史以来,只自作主张过两件事。
一件就是提醒长公主克制血蚊蛊之法,而另一件就是保神启帝性命。
前者看来他不算成功,强行改变历史之后,血蚊蛊并没有被消灭,虽说当时被叮咬的百姓大多侥幸保住了命,但后来妖化却又阴差阳错的害死了一批亲近之人。
除此之外,神启帝此后又斩杀了不少妖化之民,这样一看,这些人大部分仍难逃一死,便如宿命。
而护神启帝一事也并没有带来多好的回报,神都城的法制暂时未崩,可皇帝却任性的引妖邪入人类。
“请妖容易、送妖难。”他长长的叹了一声,眼里的光泽都暗淡了下去,整个人好似瞬间老了十岁。
“外祖父!”
姚守宁见他如此,担忧他积郁在心,连忙就大喊了他一声。
陆执等人没有说话,姚翝也不知该如何宽慰老丈人。
“外祖父——”
“别担心。”柳并舟却洒脱一笑,反倒安抚姚守宁:
“外祖父这把年纪,不至于钻入牛角尖里想不通,我只是遗憾我做错了事。”
“人不是先知,所做的每个决定无法在当时肯定是最好的选择。”姚守宁不愿意外祖父在此时难受,便安慰他着:
“当时那样的情况下,进退两难,无论如何选择,都不是您的错。”她认真的道:
“正如您所说,神启帝如果死了,兴许有两种可能。其一、少帝会平安继位,楚家会把握局面,城中不会大乱;但也有可能楚家会抢先掌权,并趁机清理顾相、将军府及长公主的势力,先稳住都城局势。”
一旦陷入王权之斗,谁又顾得了城中百姓生死。
“妖邪既然敢在这时出现,证明它们已经有恃无恐,早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兴许今日之后,不是神启帝引它们入神都,便是楚家人为了掌握权势,引它们入内。”
“也许您做出与当时截然相反的选择,结果依旧会相同,而那时的您依旧会后悔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柳并舟愣了半晌,接着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姚守宁紧张的盯着他看,须臾之后,柳并舟洒脱一笑:
“是我想差了。”他说完,又叹道:
“守宁真是懂事了,还会安慰外祖父了。”
大家原本担忧他道心崩乱,此时见他想通,俱都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姚翝也笑道:
“守宁是真的懂事好多。”自家里出事之后,她一扫以往的天真稚嫩,隐隐已经变成了家人的支柱。
陆执也为姚守宁感到骄傲,听大家夸赞,连忙用力点头。
众人这一笑,紧绷的氛围一下轻松了许多。
柳并舟也跟着笑了笑,但笑完之后又看着姚翝道:
“神启帝这样做,分明是借妖邪集权,我看之后恐怕是有一波腥风血雨了。”
在治国方面,神启帝堪称无道昏君。
但在朝政争斗这一面,神启帝却又精明极了。
明面上看,他推翻镇魔司,与妖邪合作,允许妖邪捕狩人类,看样子昏招尽出,已经突破君主下限,可实则他却可以借着妖邪之手,大肆铲除异己,甚至将以往看不顺眼的朝臣连根拨除。
妖邪力量远胜普通人类,要想逃过一劫,唯有依靠神启帝颁发的令牌才可以保存性命。
如此一来,朝中大臣只要不是视死如归者,恐怕都会靠向旧帝,获取他的庇护。
相较之下,少帝朱敬存的存在就显得尴尬异常了。
他虽有神龙护体,但毕竟年少,根基又浅,又仅能依靠顾焕之撑腰,如今顾焕之不在神都,本身少帝便已经势单力孤,现在神启帝借妖邪抓权,这个少帝的权柄便相当于名存实亡了。
“将军府、长公主的人一定要小心。”柳并舟叮嘱着:
“我猜这一波妖祸不会先冲平民。”他恢复冷静,理智的分析着:
“神启帝想要推行人、妖和平共处,一开始的时候定会先求妖邪收敛,以欺骗人心。”
但妖族秉性恶劣,低等妖族嗜血残暴,未必会完全听从,所以初时仍有一部分百姓伤亡。
可时间一长,这种情况终归是会受到大妖控制的。
“相反之下,神启帝最先想要铲除异己,大权在握,到时有妖族力量傍身,再为所欲为,因此妖族便是他手上的一把刀,他最先下手的对象,反倒会以顾焕之、长公主夫妇的所属势力为主。”
陆执心里也有数,闻言便点了点头:
“您放心,我母亲只留在晋地处理收拾善后,我预估快则两三日,慢则七八日定会回神都。”
只要长公主一回来,将军府的力量更加充足。
“再说神都城里我父亲还在,妖邪很难伤到他,只要稳住,暂时不会有大的伤亡。”
柳并舟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名不正言不顺,若长公主归来,正好清朝纲,正君位,除邪魔。”他话里带着杀机,陆执亦明白他的意思,微微颔首。
他的态度从某一方面来说也代表了长公主的态度,柳并舟见他知晓自己心意,心里不由一松。
陆执这边暂时放下,柳并舟转头看向姚翝:
“你回来得正好。”
说完,他将姚守宁今日带回的消息告知了姚翝。
妖王欲借皇族尸身为蛊养全肉身,以复苏,兴许能克制它的,便是姚守宁预知之中的那个少女了。
“你职务便利,正好寻人,我们分头行动。”
姚翝应了一声,姚守宁便道:
“爹,我将记得的情况告知您。”
两父女走到一侧,姚守宁将当时的预知之境详细的说了出来,深恐漏了细节,姚翝认真倾听,将女儿所说的话牢牢记在心头。
而另一边,徐相宜指挥着黑甲将棺材摆在姚家清静处,以周荣英等人守护,施展术法,将柳氏身体移入棺中。
……
这一日对于神都城的百姓来说,是一个十分难忘的日子。
这一天大庆历史被颠覆,消失了七百年的妖怪复苏,与人共居,曾受妖邪蛊寄居过的异化的幸存者被放归家中。
而受大庆追捧了七百年的道教,因为陈太微的缘故,而遭神启帝的打压。
一天之内,道士的地位颠覆,从以往的受人尊重,到了晌午之后,各大道观被封锁,街道上可见官兵缉押着身戴枷锁的道士押回官府……
哭喊声、哀求声,以及隔壁赵家传来的欢笑声里,姚守宁耐心的等待着夜幕的到来,她与世子约定好了要再探皇墓。
……
姚守宁的院落之内,冬葵小心翼翼的提了小巧的茶壶,坐在了姚守宁身侧:
“小姐不睡会吗?”
危机近在眼前,‘河神’、妖王复苏一事柳并舟并没有再隐瞒着身边亲近之人,冬葵自然也知道姚守宁今夜有事要做事。
她想劝姚守宁睡一会儿,养好精神,以便晚上行动。
“不睡了。”
姚守宁摇了摇头。
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心烦意乱。
仿佛会有什么大事会发生,让她难以沉下心来。
到底是有什么意外的事呢?她皱起眉头,拿了本话本,希望自己冷静下来,理清思路。
可以往极易让她平静并且喜欢的话本故事,此时却很难再吸引她的关注。
她想了想:
“冬葵帮我准备笔墨。”
冬葵有些意外:
“小姐想写字吗?”说话的同时,她手脚麻利的将桌上的东西收开,一面去取笔墨。
姚家供养了读书人,柳氏自己也出身书香门第,对女儿识读写也十分看重,姚守宁房中也有笔黑纸砚,冬葵将东西摆了出来,倒水将墨研开,姚守宁也抱了一卷纸张铺开,沉吟片刻之后,才拿笔沾墨。
那墨汁尚未研得浓黑,色泽略淡,她沾了之后随手在纸上画了数笔。
这几笔画既非字也非山水画,冬葵探头看了一眼,见那线条纵横,逐渐形成一个长方框的图构。
接着姚守宁在上面随意添了几笔,冬葵心中生出古怪之感:
“啊,这……”
她看那长框,无论横看、竖看,都总有一种姚守宁在画‘棺材’的感觉。
可是棺材有什么好画的?冬葵咬住了唇角,看了姚守宁一眼,见她双眉紧皱,一脸严肃,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画纸,眼神十分专注,仿佛想到了什么事,已经有了眉目。
冬葵将到嘴边的呼唤又咽了回去,怕打扰到了姚守宁的思路。
接下来姚守宁果然画成了一具棺材,棺材漆黑,置于纸张正中。
她举着笔,停了手。
冬葵这才停下磨墨的动作,揉了揉自己的胳膊:
“小姐?”她小声唤了一句。
“嗯?”姚守宁应答了一声,但目光仍落在画纸上,没有离开过。
“你画的,是太太养伤的福寿棺吗?”
“不是的。”
姚守宁摇了摇头。
她先前只是福至心灵,随意而画,好似冥冥之中有个意识在指引着她,使她凭借本能去书画,继而预先得知某些重要的线索。
“我画的不是我娘养伤的棺。”
姚守宁闭上眼睛,轻声的道。
“我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但这一次并没有预知之像出现,她有些心浮气躁,猜测着:今晚自己要与世子出门盗墓,画出棺材,难道是意指此行不顺么?
这个疑问一生,姚守宁自己并没有答案。
她想了想,决定仍顺从本能,从下意识画出的棺材入手,寻找线索。
姚守宁放空大脑,呆滞了片刻,接着感觉一来,再度入画。
棺材的正中她突然写了个大大的‘奠’字,那字一书上,便如画龙点睛,一股凄凉、冤煞之气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此起彼伏的女人哭声接连响起,其中一个少女声音格外耳熟。
姚守宁并不敢分心去细想,接着手中笔不停,一连画出数道简略的笔画,冬葵越看越是胆颤心惊。
那棺材初时布于纸上就显得有些诡异,多了‘奠’字之后,更显阴森可怖。
此时姚守宁随手画的几笔,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个简化的小人,冷不妨看上去,便如一群人围着棺材在哭。
哭丧!
姚守宁是预知到谁家会死人,要办丧事了?
她不敢出声,接着就见姚守宁顿了一顿,接着闭上了双目。
少女随意提笔在纸上写画,另一口比先前更简略的棺材置于纸上,而这一次的棺材并没有盖,一个呲牙咧嘴的怪物半倚着棺材而坐。
冬葵看得既惊且怕,姚守宁随手在这装载了怪物的棺材之顶上画了数笔。
那笔画简单,冬葵却看出一种黑云压顶的感觉。
此时的姚守宁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依靠自己的神识指路,利用辩机族人的天赋力量,寻找预知的感觉。
她也不知画了多久,突然脑海里出现零星凌乱的碎片。
“呜——爹——”一个女子尖锐的哭喊声响起。
“老爷……”妇人的哭声继而响在后。
……
末了许多影像如走马灯似的飞快闪过,快得令姚守宁难以捉住。
她并没有试图去做徒劳无功的事,而是摈息凝神,专注的往下看。
漆黑的墓地之中,棺材被掀开,一个腐烂变形的尸体从棺中坐起,皮肉已经枯腐的大嘴张开,黑气喷吐,两根枯骨手掌向她伸出……
“嘿嘿——辩机一族,气运之子,死在此处……”
诡异的笑声在她脑海里响起,一道阴影腾空而起,顷刻间,一股如山体将崩的可怕压力倾泄而下。
但下一刻,姚守宁的画面再度飞转,一切进程加快,她再次出现,乘坐于马车之中。
车子一摇一晃,颠簸得她的视线都有些晃荡,窗外青雾蒙蒙,前方转角的街道处,有道瘦高的人影失魂落魄的缓缓而来。
那人影听到马车响动,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虽说是幻像之内,但此人的视线却似是透过时光、马车的阻隔,精准的捕捉到了姚守宁的视线。
那人影模糊不清的形象逐渐清晰,身上原本天蓝色的衣裳被清晨的小雨浸透,变成了靓蓝色泽,他一头青丝牢牢的贴在了那瘦窄的脸上,显出他的狼狈与脆弱。
“守宁——”他喊了一声,脸上湿漉漉的,嘴唇动了动:
“我没有爹了!”
“……”
姚守宁顿时惊醒,喊了一声:
“温大哥!”
幻像之中,缓步迈出青雾而来的人,竟然是温景随。
她实在太过吃惊,声音喊得不小,不止一旁冬葵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来她院子的陆执也听到了。
“温大哥……”
世子心中一酸,两泡泪水都差点儿从眼眶里挤出。
不知为何,他突然心生畏怯与愤怒,还隐隐夹杂着一丝委屈。
他原本想要进院寻找姚守宁,商议晚上出行之事,但此时听到她高呼‘温大哥’三个字,无异于被她兜头泼了盆冷水。
陆执此时心中割裂,一方面有些心灰意冷,想起自己这一年多以来诸事不顺,在姚守宁面前几乎颜面扫地,骄傲全无。
中了妖蛊之后,他几次发疯,以前积攒下的名声毁得差不多了,连以往缠着他不放的楚家女孩见了他都调头就走。
“算了吧。”世子心中自想着:守宁如今今非昔比,她已经觉醒了辩机一族的血脉,获得了传承,未来注定不凡,而自己又怎么与她相配呢?
更何况她如今口口声声一个‘温大哥’,显然对自己无意,不如趁着还没表白心意,干脆放手,只做朋友。
但这个念头一生起,陆执心里针扎似的痛。
“守宁啊!那可是守宁!”
她曾与他一起携手,闯过不知多少难关。
两人曾共同斗过‘河神’,面临过陈太微的追杀,穿越过四百年的时光,进入代王墓。
她活泼可爱,善良却又不失世故,体贴聪明,如此的独特。
这个世间只有一个她,如果他一放弃,那以她性格,可能自己再也不可能追上她了。
从此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也许将来再也拉不到她的手,也不会再听到她笑眼弯弯的喊自己‘世子’,也不会再轻言细语的哄他了。
如此一想,陆执浑身一震,顿时从沮丧的情绪之中挣脱。
他恢复了冷静,顿时就开始拼命找补:自己也不弱。
他出身将军府,父亲定国神武大将军,母亲是大庆王朝的长公主……
但这个念头刚一生起,陆执就意识到大庆王朝将颠覆,这样的身份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少优势。
可除了家世地位,他还师从神武门,而且他长得英俊潇洒,特别好看呢。
据他观察,姚守宁年纪虽小,却也看人长相的,见到长相漂亮的,总会多看几眼。
长得好看,这是自己的优势!
陆执心中一喜,接着又想到一点:温景随不自量力,曾试图向姚守宁表白心意,已经被姚守宁拒绝了。
一个失败的竞争者罢了。
世子心中提起的大石再松,又觉得希望就在眼前。
更何况,姚守宁虽说是辩机一族的传人,但自己身负天命,未来也很有前途。
就算大庆崩塌,但他父亲师从神武门,身背镇魔金刚图,母亲武艺非凡,家底十足,与姚守宁算是门当户对。
再者说,两人曾共患难,情谊非同一般,如果说天底下有谁与姚守宁最有默契,那么无疑是他了。
陆执自信心重新燃起,他一扫先前的颓丧,挺胸提步进入院中。
他不愿意退缩。
“守宁!”
他大喊了一声,姚守宁从幻像之中‘醒来’,惊魂未定的看着桌面上的画纸。
一旁冬葵手足无措,显然被她刚刚的举动吓到了。
她来不及安抚冬葵,就听到了世子的呼喊,连忙便大声回应:
“世子你快进来。”
世子的身影出现在院中,往门口一站,强忍欣喜之色:
“毕竟是你的房间……”
他与姚守宁相约出行过多次,来过她院中也数次,却并没有进过她的房中。
少女的房间布局简单,正对院门的是房间的厅堂,与柳氏所在的厅堂相较,她的房间厅堂要略小,外间布置了书桌及休息的长榻,内里直通卧室,被屏风挡住。
他看了两眼,都觉得心满意足。
柳氏对女儿看得很严,姚守宁的房间温景随肯定没有来过。
此时陆执心中倒是恨不能立即进去,但嘴上却假惺惺的道:
“这样不好吧……”
“你快点进来!”姚守宁才不知道他心中的弯道,冲他招手:
“你来看。”
世子愣了一愣,才发现她手执画笔,袖口染墨,面前铺了一张纸,上面乱七八糟不知画了什么。
她先前任由本能意识指引,闭眼随笔乱画,形同入魔,此时画纸之上线条交错,连最初画的棺材都认不出来了。
“哎呀。”
见世子呆愣着没动,姚守宁将画笔一扔,上前一步来拉陆执的手:
“你快点过来看。”
她拽着陆执进屋,站到了桌前。
那画纸团团黑墨,不忍目睹。
陆执看了一眼,一股莫名的情绪冲击上他心头——‘咝’,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违心夸赞:
“守宁画得真好看。”
心中却想:看样子守宁不擅长画画了。
“……”冬葵一脸嫌弃的看他。
“……”姚守宁的脸青红交错。
她能听到世子的心声,此时手握成拳,蠢蠢欲动。
“这,这条线画得真好看,落笔如行云流水,我看你……咦?”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姚守宁想伸手打他,正咬牙切齿之间,陆执突然脸色一变:
“这里,这里好像原本画了一口棺材……”他这样一说,可见是终于看出门道了。
姚守宁松了口气,正要说话,陆执表情严肃了些:
“不是一口棺材,是两口。”
不知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对姚守宁的一切都格外喜爱,还是姚守宁因入幻境而下笔如有神助,亦或是两人心有灵犀,默契十足的缘故——世子竟然真的从这乱象一团的墨迹上,看出了一些端倪,将姚守宁的一些思路说出。
“嘶?”
冬葵的神色从原本的嫌弃变成惊讶。
她是从姚守宁最开始画画时便陪在左右的人,自然知道姚守宁一开始确实是画了两口棺材的,只是后来她随意乱画,越发浓郁的笔墨便将最初的画面遮盖了。
世子后面才来,却能透过乱象说出姚守宁最初的画,可见他确实是认真看了这一团乱墨,而并非胡乱猜测的。
就算是他乱猜,但能猜得如此之准,可见他对于姚守宁的了解是极深了。
姚守宁心中也有些惊讶,在意外之余,又隐隐有些羞涩。
她有一种好似内心世界都被陆执入侵并窥探的感觉,心中有一根弦被世子碰触,余韵散开,令她怔愣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
“有两口棺材,这里原本像是一个字,字被圈了起来,”陆执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少女心态的转变,而是努力看着那字画,极力想要辨认出一些东西:
“棺材,字,莫非是,‘奠’?”
好歹也曾经历过一场丧礼,且那一场丧礼还是为自己办的,陆执连猜带蒙,凭借诡异的经验,猜出最初姚守宁的‘画作’:
“你画了这样一幕,莫非你有预感,有谁死了?”
两人心意相通,他仅凭这些,便将姚守宁未说出口的事猜到了。
姚守宁心中悸动,愣愣的抬头,下意识的看着世子,一颗心‘砰砰’乱跳。
陆执并没有读心之术,并不知道自己的好运降临,不过他的超常发挥仅到此而已,接下来世子开始胡乱猜测:
“谁死了?我舅舅?”
“……”姚守宁眼角跳了跳,陆执仍在猜着:
“如果是他,说不定是我娘动手,替先帝清理门户……”
长公主脾气暴躁,对神启帝一忍再忍,若是得知他的所作所为,说不定一怒之下真的会出手。
“不是他。”姚守宁有些遗憾的摇头,接着低声道:
“是温家。”
“温景随要死了?”
陆执听到这里,想到自己先前进院时听到姚守宁的那一声惊呼,眼睛不由一亮,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喜色。
但下一刻,他看到姚守宁的脸色发青,顿时意识到不对,勉强装出难过的神情,压低了声音:
“温景随要死了?”
“别胡说!”姚守宁咬紧了牙,伸手掐他,听世子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心里涌出小小的快乐:
“也许,也许温大哥的父亲会出事。”
她犹豫着说。
其实如今她对于自己的预知力量已经十分自信,再联想当日她力量才刚觉醒时,观温景随面相,已经预知过温家办丧事的一幕。
可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又是来自自己熟悉的长辈,自然心中便希望这预知是假的。
“温庆哲?”
陆执眼里的轻松之色褪去,表情变得郑重而严肃:
“是受妖邪迫害?”
“我不知道。”姚守宁摇了摇头,心中闪过一丝阴霾:
“我只感应到,温家会办一场丧事……”
而那哭喊‘爹’的声音,分明是温献容。
她想到温献容,不由心生担忧,陆执见她眉梢紧锁,便正色道:
“守宁不要想这么多,回头我让子文安排两个可靠的人,偷偷跟在他的身后,保护他的安危。”
世子平时喜欢拈酸吃醋,提起温景随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可他在大是大非上却很是清醒,分得清事情轻重。
姚守宁目光柔柔看他,并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只细声细气的道:
“那就麻烦世子了。”
陆执漫不经心的摇头:
“这有什么麻烦的。”心中却想:温景随如果真的死了爹,守宁定会怜悯他了。
他随即想到温庆哲,此人官职不高,脾气却倔强而古板,许多人对他的印象并不佳。
温庆哲生了个好儿子,温景随年少便随即名满神都,受到了顾焕之的赏识,当时温庆哲亦因此受到许多人的拉拢。
但此人对所有示好的官员不假辞色,行事一板一眼,无论别人笑脸相迎、厚礼相送,亦或好言好语,他统统将其拒之门外,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这些年来,他官职一直没有升迁,与他脾气性格不受人喜欢是有关系的。
可除此之外,温庆哲为人正直,做官清廉,这样的举动其实是很受一些儒派学者喜欢的。
总的来说,温庆哲古板正直,但生平却无大错,行事端正。
这样一个人,不是平民,却官职低微,有一个年少成名的儿子,若死于妖祸,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与神启帝前期欲低调过度的打算不同。
相反之下,他性格板正,虽说只是七品,却侍于君王面前,极有可能因他性格生罪,折于帝王之手。
陆执的猜想并非凭空而来,之前温庆哲就险些因直言进谏而获罪,最后是柳并舟出面求情,才使他有惊无险的。
世子想到这里,皱了皱眉头。
他看向了姚守宁,见少女因他的话而眉心舒展,仿佛卸下了心中大石,他便不再开口,决定之后想办法私下提醒温景随,让他提点父亲不要祸从口出,避过这一波灾劫。
“对了,还有一个事。”
陆执愿意出手相助,也算是解决了姚守宁心中的隐忧,这让她能够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后面的预知之境上。
“什么事?”陆执问道。
“我们今晚……”
她皱了皱眉头,一脸为难之色,陆执一看她神情,心中一紧:
“有麻烦了?”
“可能会遭遇埋伏。”
姚守宁点了点头:
“我总感觉此行……”她也说不出来是顺还是不顺,只好道:
“我们此行应该能顺利找到线索。”她想到幻象之中那具从棺中坐起的怪物,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伸手交叉环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从某一方面来说,我感觉这算目的达成了,但是……”但是最后从幻象之中传来的情况看,两人可能会陷入危机之中,“妖邪可能猜到我们的行动,会等在那里——”
“有危险吗?”陆执问。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接着迟疑着摇头:
“应该没有吧。我感觉我最后是活着离开了——”
中间过程她没有预知,但她后来乘坐马车,遇到了温景随,如果预知之境是按照先后的顺序,那么便能证明她与陆执应该是活着离开了坟墓,这一次遇妖对二人来说是有惊无险的。
但姚守宁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连‘看’到了两个不详的预兆,影响了她的心态,亦或是她经验、实力仍有不足,她并不能准确的判断出这些预知之境的顺序是不是按照时间先后之分,或者是随机预测。
“那就不要多想了。”
陆执拍板决定:
“我们仍照原定计划,今夜探墓。”
他与姚守宁的性格、能力互补,一个擅长预知,提前告知危险,而另一个武力超群,行事果决,帮她斩断犹豫。
“如果遭遇埋伏,说不定正好能探出一些端倪,至于危险——”世子顿了顿,伸手去摸腰侧:
“我会保护你的,绝不会让你出意外。”不过事关姚守宁安危,陆执说完,又否定了自己原本的话:
“不行,这样不够稳妥。”
除了姚守宁在他心中格外重要之外,她是这一代的辩机族传人,对于未来众人克制妖邪有极大作用,绝不能出事,也不能折于这一场行动。
“我要与你外祖父商议,看到时他老人家能不能腾出空,帮我们掠后。”
姚守宁点了点头。
时间紧急,世子顾不得多说,转身就走。
之后的时间里姚守宁已经失去了‘作画’的兴致,虽说两件预知的大事陆执已经在布置,应该稳妥,但她仍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的感觉在傍晚的时候应验,晚膳之前,姚家的门被人拍响,温太太领着女儿前来求助。
她俩一来便跪到了柳并舟的面前,温庆哲被抓入了刑狱里面。
这是温庆哲第二次进刑狱司,但温氏母女却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经验’而显得镇定一点。
温太太脸色惨白,姚家的屋子收拾得干净而简单,但她依旧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饭菜的味道。
从时间来看,姚家人正在用餐,两母女的到来显然打扰了柳并舟吃晚饭。
她一生最重规矩体面,以前还曾因为姚守宁性格跳脱,而心生不满,哪知最后温家两次出事,却都是姚家人挡在了温家的面前。
温太太的心中闪过愧疚与不安,柳并舟神色温和,见她已是六神无主,便让逢春替她沏杯热茶过来。
此时已经七月,天气本该闷热才对,但今年气候诡异,入夜之后的神都竟罕见有些阴寒。
而温太太家中出了事,她紧张又害怕,那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往椅子上一坐,整个人抖个不停,仿佛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两家是故交,逢春得了吩咐,连忙去烧水煮茶,姚守宁陪在温献容身边,姚若筠则是一脸担忧之色。
说话的功夫间,时间过得很快,热茶送了上来,温太太捧着烫热的茶杯,身上的寒气被驱散,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也不知怎么回事,晌午之后就听说人被抓了。”
温太太道:
“我上一次在刑狱司也打点过,这一次本来也……”温太太挪动了一下臀部,不安道:
“但这一次再送钱去,人家却不肯收,半点儿消息也没有透露出来。”
以往的温太太自视甚高,她自认为温家是读书之家,品性高洁,温景随又年少有名,未来定是人中俊杰。
但到了家中出事,却发现自家一点儿都帮不上忙,只有求助于旁人。
“景随又去奔走,还没有回来,我寻思着……”
她说到这里,看了柳并舟一眼:
“您声望不凡,想请您帮忙探听一下消息,若能花银子打点再好不过,我们家还有些银钱……”
温太太说完这话,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口。
“这事不好办。”
一旁的陆执听到此处,摇了摇头开口。
他话音一落,温太太倏地抬起头来,温献容也有些急,下意识的将姚守宁的手掌拽紧。
在温氏母女心中,陆执地位非凡,这一次她们求到姚家,除了想请柳并舟帮忙外,其实陆执的态度也很重要。
此时他这样一说,温太太便以为他不愿帮忙,她嘴唇动了动,却又觉得强求别人帮忙的话说不出来,那眼泪便不停的往外涌。
姚守宁一见好友焦急,不由看了陆执一眼,世子就解释道:
“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情况不妙。”
他说到这里,也不多说废话,高喊了一声:
“长涯进来。”
段长涯听到他的召唤,很快出现,世子交待着:
“你领五人,去刑狱司,看能不能将温大人带出来。”
他身边两个随从之中,两人都习武,但罗子文偏文,段长涯的武力值更高一点。
此时他召出段长涯,虽未明说,但两人相处多年,早有默契,段长涯就明白他是暗示自己:若刑狱司不放人,他可以使用武力,将温庆哲抢回来。
温太太听到这里,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世子意思,心中不由又惊又喜。
她没料到陆执竟肯这样出力,世子话中之意,像是不惧得罪刑狱司,也要将温庆哲强行带出来。
但她欢喜了片刻,骨子里的胆小慎微又浮了出来:
“可这样一来,我家老爷罪也没脱,就怕刑狱司再来找麻烦,到时仍要回去……”
世子帮人一时,不能帮人一世。
温太太初时还以为世子年少,行事不周密才会冲动行事,说完这话之后,世子就耐心说道:
“温太太,如果我不这样做,恐怕温大人的命保不下来。”
他说完这话,也不管温氏母女脸上的惊骇,催促段长涯:
“快去快回,我们稍后还有事办,柳姨那边不能离人太久。”
段长涯应声而去,他一走后,温太太才慌乱道:
“世子刚说的话我不是很明白。”她只是内宅妇人,对于神都城近来的变化虽有不妙预感,但消息闭塞,此时听到世子这样一说,顿时就怕了:
“还求世子指点我。”
说完,又下意识的向姚守宁靠拢:
“守宁……”
她以前觉得姚守宁性格跳脱,不太端庄,难当大事,但如今一出事后,对比起自己母女慌神之后只知大哭,姚守宁却在柳氏受伤后将家中事务担了起来,打理得井井有条,心中便已经生了悔意。
温太太六神无主,只拿姚守宁当主心骨般:
“你跟我说说……”
姚守宁心中焦急,看了世子一眼。
两人目光交汇,都想起了下午那不详的预感。
陆执的担忧成了真,温家可能会有变故发生。
“是这样的——”
姚守宁手腕被她紧紧抓住,温太太情急之下力量有些大,指甲掐入她肉中,她却并没有反抗,反倒以柔软的手将温太太握住,似是想将自己身体的温度透过两人交叠的手传到她的身体中。
“今日太上皇颁布告示,想必你们也听说了……”
告示一事此时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但因内容太过匪夷所思,许多人都处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程度。
温太太压根儿不懂姚守宁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她头疼欲裂,却也知道姚守宁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既然姚守宁提起此事,说不定两者之间必有关联,因此她强忍不安,安静的听姚守宁说着:
“昨日……”
姚守宁从昨日柳并舟入宫求见皇帝,接着见陈太微发疯,神启帝死而逃生,接着与妖邪合作之事一股脑的说出来了。
妖邪将乱世,这样的消息瞒也瞒不了多久,温家人也要心中有数。
她说完前因后果,又说到今日城中封锁城门,再提到姚翝今日回家带来的消息。
陆执见她说了许久,怕她讲得口干舌躁,递了杯茶水到她手中,趁她喝水的时候,接着说道:
“不瞒你们说,他已经疯了。”
世子话中的‘他’是谁,众人都清楚。
“如今他执意引妖邪入神都,允许妖邪狩猎人类,明目张胆排除异己。”世子沉声道:
“我想,以温大人的性格,恐怕会直言进谏了。”
但神启帝早就失去了理智,温庆哲的谏言不止无用,恐怕会误了自己性命。
“……”
温太太此时终于知道前因后果,骇得面无人色。
到了此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陆执说得对,温庆哲今日一进刑狱司,恐怕是有去无回的,若不使用强制手段,怕是送回家的就是温庆哲的尸首。
“这,这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啊……”
“也不用惊慌。”
陆执摇了摇头:
“这大庆王朝依我看,恐怕也难支撑多久。”
他对于神启帝半点儿感情也没有,有些话想说就说:
“再者说危机近在眼前,我舅舅的举动……”
他摇了摇头,将‘垂死挣扎’几个字咽入了口中。
“反正依我的计划,将人抢回来,如果你们害怕,可以暂时请柳外祖庇护。”
世子行事粗暴简单,懒得去想阴谋诡计了:
“有我们守着,短时间内也没有谁能来将人抢得走。”
“可是……”温太太一辈子奉公守法,临到此时若照陆执的话行事,便无异于悖逆君主。
她不知所措,下意识的看着女儿:
“我……”
温献容此时却展现出非凡的冷静,她沉默了片刻,突然问姚守宁:
“守宁,你觉得呢?”
姚守宁喝了几口水,此时喉咙已经缓和许多,闻言便道:
“世子的话是唯一的方法了。”
她已经预知到了温庆哲的死亡,温家如果拿不定主意,这预知的结果便会发生。
世子的方法初时听来荒唐,却说不定能在乱局之中杀出一条生路。
温献容对她信任异常,拍板决定:
“就这么做。”
“可这相当于造反啊……”温太太轻声低呼。
“娘,如果你仍顺从,面临的结果就是爹性命不活。”
温庆哲就是温家的顶梁柱,若他死掉,温家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我们获罪倒没什么,但你大哥将来前途……”
陆执闻言,扯了扯嘴角。
大庆朝被折腾成这样,神启帝都疯狂了,能残存到什么时候还不好说,还谈什么以后?
不过这属于温家的家务事,他看在姚守宁的份上,才罕见多事,此时听温太太这样一说,便淡淡道:
“如果你担忧,我让长涯带回温大人后,你们一家人可以自行商议,到时将事情推到我头上就是了。”
“……”温太太的脸一下胀得通红,连忙就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对头,深恐得罪了陆执,连忙想要赔罪,但她并不擅长求人、认错,因此站起身来,后面的话也不知该如何说。
“娘。”
温献容扯了扯母亲衣角,苦笑了一声:
“我们如今的情况,还谈什么以后?更何况,爹如果得罪皇帝而获罪,就算我们顺从,难道皇上会格外开恩,不降罪于我大哥吗?”
温太太被女儿说得哑口无言,眼泪汪汪话都说不出。
“守宁,真是这样吗?”她将姚守宁当成救命稻草,姚守宁就点头:
“是这样的。”
神启帝性情刻薄,柳并舟救他性命,都并没有被他感恩,温庆哲在这个时候直言进谏,在神启帝看来无异于触他霉头。
陆执直言道:
“不止温大人自己获罪,极有可能还会祸及家人呢。”
这句话顿时提醒了还犹豫不决的温太太,她顿时醒悟:
“世子说得不错,是我优柔寡断了。”
柳并舟坐在一旁没有出声,见两个孩子配合,将这桩事情处理好了,并且能将温太太说服,心中满意极了。
姚守宁逐渐成熟,世子行事粗中有细,既有长公主的直接,又比长公主要果断得多。
他露出笑意,此时才开口:
“世子这个方法不错,若我们动作迅速,是能保温大人一命的。”
有他开口,温太太虽说心中仍有顾虑,却也知道事情只能如此,点了点头。
“不过温太太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不如这样,事分两头,一头照世子的方法去办,另一面我再请我那小女婿出面,前往楚家帮忙说说情,看能不能从中通融、通融?”
他这样的方法再好不过,先前还愁眉苦脸的温太太顿时眼睛一亮,几乎要喜极而泣:
“那就多谢老先生了!”
温家世代清白,她也很怕自己的决定使温家蒙羞,如果此事能从中周旋,使温家不惹麻烦,那就最好了。
柳并舟心中叹息,脸上却含笑点头。
他心里清楚,这样的方法只是暂时安抚温太太,使她不要太过焦虑罢了。
在这件事上,楚家是神启帝的近臣,只会为神启帝忠心办事。
楚孝通虽说疼爱长子,但在这样的大事上,他是不会拿楚家人的命来开玩笑的。
再者说,楚少廉与苏文房的友谊毕竟已非当年,他会不会帮忙也不好说。
不过他虽是这样想,却仍是叫来苏文房,吩咐他亲自走一趟。
此时已经入夜,今晚又有妖邪出没,柳并舟也怕苏文房出事,写了一张铭文字贴交到他手上:
“若遇妖邪,便将此贴扔出,无论事情成与不成,立即转身回来。”
苏文房点了点头,拿了东西出去了。
温太太见此情景也有些羞愧,深知自己为姚家添了麻烦。
但她想到温庆哲,便没有开口阻拦,而是以歉疚的目光看着苏文房的背影离开。
柳并舟的话让众人意识到苏文房此去亦是有危险的,气氛也因此沉默了半晌,就在这时,温献容强打精神:
“柳姨好些了吗?”
她打破了沉默,温太太这才恍然大悟,连忙问道:
“是啊,这都伤很长时间了。”
温太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自私了,温家有事姚家数次帮忙,而柳氏‘病’了多时,一直没好,温家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样的关键时刻,自己前往姚家都是为了求助——若早知道,当初温、姚两家的亲上加亲不要取消,那该有多好。
“暂时还没有起色。”
姚守宁提到母亲,脸上终于露出了担忧之色:
“但如今已经有了希望,世子带回了能救我娘的良方,希望我娘能早日恢复吧。”
她说完,看向世子,恰好此时陆执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对,微微一笑。
周围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人默契,温太太心中叹息,两母女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她们总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准备先回家收拾一些东西,等段长涯带回温庆哲之后再来姚家暂时避难。
两母女来时心乱如麻,像是没了主心骨,如今回去的时候又觉得踏实了许多。
温太太抓着女儿的手,轻声叹息着:
“守宁真的成熟很多啦,如今看来,她大方可靠,处理事情也井井有条,遇到这样的乱事,她比我还有主张,不慌不忙。”
“守宁确实很好。”温献容听出母亲话中之意,心中一紧,却仍跟着赞了一声。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应该让若筠帮忙托话。”
她后悔了当初的选择,趁着此时没有外人,便将心里的话说给女儿听:
“若两家亲上加亲,今日求人帮忙,也不至于如此慌张……”
“别说啦。”
温献容小声的打断了母亲的话。
她在温太太面前向来恭顺听话,这是第一次反对母亲的意见,使得温太太怔愣了好半晌。
“守宁不是一件物品,您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拨到一旁。”她忍了又忍,再三克制后才道:
“您觉得大哥人品样貌出众,但未必大哥就是她想要的。”
“……”温太太听到这里,有些不服。
孙嬷嬷在一旁听得分明,也想说话,但温献容没给她们机会,道:
“三月上巳节时,大哥曾不死心,私下找过守宁谈话,守宁将他拒绝啦。”
她的话令得温太太一下怔住,连正要说话的孙嬷嬷都愣了一愣。
温景随在她们心中再是优秀不过,不要说神都城的大家闺秀,在温太太心里,便是皇亲贵女,以温景随的品貌、才华,他都配得。
可此时温献容却说,温景随竟私下找过姚守宁谈话,还被人拒绝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温太太有些不敢置信,喃喃开口。
“怎么不可能?”温献容扯了扯嘴角:
“大哥喜欢守宁,以前只是不说。”
他受温家环境、气氛影响,情感内敛,且那时又以为这门婚事只差了临门一脚,他了解自己母亲性格,深怕表露太多会使她为难姚守宁,因此一直克制着。
哪知后来,正因为这样,使得姚守宁对温家充满抗拒,压根儿就没考虑他过。
“您托若筠带话之后,大哥心中很难受的。”温献容看着母亲,见温太太张了张嘴,不等她开口,便又道:
“娘也不要说你做的这些事是为了大哥好,大哥并不好,做这些事,只是您想要控制他罢了。”
“守宁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温家,大哥的话还没开口,便已经被她拒绝了。”温献容说到这里,笑了笑:
“温家规矩太多,您要求太严格。女子应当贞贤、淑德,笑不露齿,行不露脚,女子应该这样,女子应该那样,男子应当稳重,男子应当……”
温献容平日乖巧听话,但今日可能是许多事堆积到了一起,温太太的话戳中了她内心深处的叛逆情绪,她积压的情绪一下便暴发出来了:
“听到我都累了,守宁怎么受得了呢?”
“您看到世子和守宁相处了吗?世子出身好,条件好,对守宁重视又尊重,长公主为人宽容,规矩不多,对她也很好,什么话都愿意听她说。”温献容看着母亲逐渐苍白的脸,温声问:
“我们家有哪儿和他们比得上呢?”
“……”
温太太哑口无言,话都说不出。
……
温家母女离开之后,姚家人也没有再继续吃东西的兴致了。
待到天色漆黑,姚守宁与陆执悄悄的踩着夜色离开了家中。
今夜二人要再探的墓是五百年前一位王室成员的坟墓,陆执下午从姚守宁的院子离开后,也做了些功课,此时拿出一张简约的地图:
“守宁,你瞅瞅。”
两人出行照例坐的马车,但与以往单独行动不同,今夜二人背负任务出行,由陆无计亲自驾车接送。
车厢里点了一盏小灯,厢体四周的窗户、门缝俱都以厚棉被挡住,以免光线外露,引发妖邪关注。
今夜云层极厚,将满天星月挡住,神都城的巷道漆黑,四周静得落针可闻,马车轮子轧着地面发出的声响甚至都有回音传出。
柳氏今日身体移棺,因此柳并舟坐镇家中。
陆无计警惕的四处张望,耳里捕捉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但不知是不是神启帝今日颁布了告示,宣称要‘人妖共处’,才刚入夜,神都城便已经静得宛如一座死城,连狗叫声都听不到。
漆黑的暗夜里,几人的呼吸声、心跳声,以及车厢里姚守宁摊开了陆执画的地图的纸张的‘悉索’响都被听得一清二楚。
姚守宁已经预知到了,今晚这一路行程并不会顺利,陆无计担忧有妖邪出行捣乱。
可好在几人自出门至今,都通行无阻。
车厢里,姚守宁将那张纸摊开,纸上的地图画得十分简略,只大概标注了‘东、南、西、北’的方向,每个神都城典型的建筑都被世子画以方框替代。
这样的绘画方式过于简略,但好在绘图者就在身侧,世子解释得也很清楚:
“东面以皇宫为主,我们今夜要探的墓是大庆二百六十三年时的一位韩王墓。”
他说话时,靠近了姚守宁一些,与她一起看那张简易的地图:
“二百六十三年时,是乾治时期,乾治帝後宫宫妃不少,共生了二十七子十八女。”
这样庞大的后代子嗣,在整个大庆七百年的历史中也是少数。
可子嗣多有个优点,就是乾治帝的儿女们血脉觉醒的也多,光记载便有十三个。
除了多子之外,乾治帝另一个特点便是格外的长寿,韩王去世时已经六十一了,乾治帝那时八十五岁高龄还没死,且权利欲极重,每日还在处理朝务。
在长寿与多子这两项特例之外,乾治帝还有一个特点:抠门且多疑。
“韩王死时还未受封,死后可能乾治帝心生不忍,允他以亲王礼下葬,就葬于神都西侧。”
四百多年前的神都城格局与如今大不相同,后来又有一场地动几乎将都城全部推翻,城池外扩,这些历代的王侯墓便都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中。
因为朝代并没有更迭,所以这些古时的王侯墓不可能被挖掘,就算都城重修,布局更改,但遇到先代王侯的大墓时,当年修葺的工匠不会妄动,只会想办法使墓室下沉、掩埋。
“韩王在生时并不出色。”
乾治帝的子嗣太多,韩王非嫡非长,虽说觉醒了血脉力量,但他不走运,兄弟姐妹中也有许多人觉醒力量。
因此不止是他在生时不受重视,死后历史上关于他的记载也不多。
陆执翻遍了史书,终于从只言片语的记载里找到了一些线索:
“我推测原本墓地的位置大概位于西侧,”世子说话的同时,手指落在西侧一处方位,画了一个大圈:
“但因为永安帝时期的那一场地动,可能致使大墓的位置改变。但我爹今日已经派人探听了大概方位,并且找到了一条进墓的入口。”
时间紧迫,陆无计在早知道姚守宁与陆执欲再探大墓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
“不过神都城情况特殊。”七百年间,许多王侯都曾埋葬于京都附近,而后时光飞逝,都城经过整改,不少墓穴虽得以保留,但几乎已经再难分辨出墓中埋藏的谁是谁了。
兴许需要入墓开棺,从陪葬物中寻找墓主生前身份。
“妖王复苏的消息传开之后,我爹已经开始在派人寻找其他的大墓了。”
世子压低了声音,小声的道:
“今夜本来也不该我俩前来冒险的。”
之所以两人以前独身出行,纯粹是因为那时挖墓一事是私下进行,需要掩人耳目,以免犯了大忌。
但如今众人与朝廷迟早势同水火,妖王寄身以复苏本体一事事关重大,长辈们便顾不得维持表面的平衡,也要强行插手其中。
事实上姚守宁提到妖王复苏后,陆无计得知了消息已经在查探记载的各大王室后裔的坟墓。
而陆执与姚守宁今夜再次出行,纯粹是因为姚守宁下午借作画的机会,预知出了两人出现在墓室之中的那一幕。
对于目前的柳并舟等人而言,姚守宁预知之境的出现是个十分重要的线索。
有可能它带来的是生机的提示,提醒姚守宁避开未来的死局,也有可能这一部分的预知关系着后面的事。
柳并舟担忧莽撞的篡改预知,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预知之境里,姚守宁说过,她最终会平安的去、平安的回,中间就算是会遇妖,但也会逢凶化吉的。
正因为如此,柳并舟与陆无计等人商议了一番后,才决定让这两个孩子再冒险前行。
他们想知道,在墓穴之中,姚守宁与陆执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最终会转危为安,平安折返。
而这个救命的契机,极有可能在之后不久的大战之中,对于他们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