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时,林澈决定使用一节课的时间给院长写一封回信。方建民年事已高,老花眼日益严重,林澈尽量把字写得工整简洁,希望老人阅读起来能没这么费力。却没想到这信写得十分艰难,直到下课,写了不过三百个字。
他在想自己究竟有没有怨恨过方建民。他记得方建民教他们下棋,教他们各种各样的节日习俗,从未忘记过任何一个孩子的生日。他不太会用科技产品,手机里只有开心消消乐一个游戏,还是他们教他玩的。
他也记得,自己其实是盼着方建民来救他的。盼着他什么时候敲响崔姓夫妇的家门,像是天神下凡一样把他带离这个地狱般的地方。然而那时收养评估制度还没有普及,方建民忙于公事,根本无法得知林澈的处境。
林澈扪心自问,并非是毫无怨恨。
“林澈?”艾美丽把作业本传到他桌上:“帮忙传一下……你在写什么?”
“信。”
“?!”艾美丽想偷瞄一眼,但是她的良心不允许她这么做,“什么?……难道是情书!”
她惊呼一声,开始胡言乱语:“不会吧不会吧,你居然喜欢用这种古老的方式吗?”
她悄悄凑过来问:“跟我说说呗,是谁啊。”
“不是。”林澈把信纸遮起来,有些无奈道:“不是情书。”
艾美丽的耳膜仿佛具有选择透过性,她的大脑高速运转,脑海里的联想已经成功突破太阳系,“漂亮吗?我们班的?”
“我有个小本子记了好多情话,都是小说里看到的,绝对精华,要不借你抄一抄??”
“不是……”
“不是我们班的?啊,怎么这样,”她有些失望地叹道:“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是情书。”林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重申道。
“别班的,那会是谁呢,”她猜了几个名字,“外校的?所以才要写信……我懂了,这样一切都能说通了,真相只有一个——”
“不、是、情、书!”林澈快被她的想象力逼疯了,不得已提高了音量,引得其他同学纷纷侧目。
众人:“……”
突然成了视线中心的林澈:“……”
刘晓扬人在题海,耳朵却竖得笔直,周齐和陈浩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准备随时落井下石,梁玹和班长中断谈话,小心翼翼地瞟过来,就连黎生灿也似笑非笑地看向这边。
唐琟扛着一沓作业刚进教室,不明白为什么在下课时间教室也这么安静,试探性地说:“ex……cuseme?”
林澈连找个地缝藏起来都放弃了。
艾美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敢吱声,待众人挪开视线后,才悄声问:“真不是情书?”
“不是。”林澈答。
“那……”她铁了心地想听到什么八卦消息,“你介不介意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
林澈被问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的人际关系匮乏,从未对任何异性产生憧憬之心,也不想和谁组成家庭,遑论什么“理想型”。
艾美丽问得极其认真,仿佛拒绝回答就会辜负她,林澈随便在脑子里搜刮了几个词语:“……长得好看的?”
“嗯嗯,还有呢?”
“开朗一点的,温柔,体贴,会照顾人……”林澈犹豫道:“嗯……身材好?”
“不是,”艾美丽不忍心打断他,“林澈,不是我打击你,我知道你长得好看,要求高也是正常的,但是现在上哪找这样的女孩子啊?光是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就已经很稀有了好吗?”
“……是吗。”他还真没有注意过。
“是啊,”艾美丽眼神扫视了一圈,“你看我们班有这样的人?”
林澈没有接话,埋头继续琢磨着写信的事,艾美丽仔细观察一阵,确信没有这样的人,为自己的小姐妹松了口气。
林澈一边写一边想,其实是有这样一个人的。
只不过不是女孩子。
黎生灿放学时本想和林澈一起走的,奈何林澈看到他就拽起书包跑了,甚至没给他留个背影。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很久了,一开始黎生灿还想追上去,后来想想,林澈既然跑了,就是不待见他,何必上去碍他的眼呢。
也不知他跑这么快做什么,反正回到宿舍还是要碰面的。黎生灿在他的座位前停留一阵,转身欲走,发现一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女孩本想来找林澈,这会被他撞见,着实吓了一跳。“那个……”
“嗯?”黎生灿眼角微弯,问:“有事吗?”
“没、没有。”梁玹的眼神躲闪,让出一个身位,等他离开。
黎生灿见多了这样的场面,他停在原地,微微弯下身子:“找林澈?”
他记得这个女孩子,路过网球场的时候瞥了一眼,
“啊……嗯。”梁玹想起面前这位帅哥似乎和林澈很熟,“那个,他是走了吗?”
“嗯。”而且是被我吓走的。
“那……能不能帮我把这个交给他,你们是一个宿舍的吧。”
梁玹把藏在身后的东西递到他面前,是一小盒圆形的薄荷糖果,装在透明的方盒里,像是少女直白而纯洁的心意。
“呃,”她试着解释道:“我看他最近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我听说甜味能使人愉悦,所以……”她越说越小声,脸也越来越红。
让林澈不开心的罪魁祸首眨了眨眼,接过她的糖,在手上把玩,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喜欢他?”
“!”心思被他言中,梁玹吓得后退一步,一瞬间神色变幻万千,从警戒到娇羞,又从娇羞变成惊疑,十分精彩。
黎生灿看热闹不嫌事大,决定再添把火:“你喜欢他什么?”
“你看他,虽然人长得帅,但是每天就知道学习,沉默寡言,估计也不懂浪漫,还特别容易害……”黎生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一阵思索,害羞好像不是什么缺点,甚至有点可爱。
“是吗……?”梁玹被他问住了,她不知道黎生灿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但还是决定替心上人辩解一下:“可我觉得他人很好呀。”
“虽然他人看起来很冷,但是每次有人去问他问题的时候,都会很耐心地解答,而且脾气很好,有时艾美丽怎么逗他也不会生气。我觉得他只是有点内向……”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怕林澈有再多的缺点,在她眼里也算不了什么。
黎生灿明白了,抛了抛手里的盒子,意味深长道:“我会转告他的,不过……”
“?”
“不过呢,”黎生灿装作欲言又止的样子,视线在糖盒和女孩之间飘忽不定,“他有喜欢的人了。”
这话对梁玹的打击似乎不大,她甚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我有预想过。”
黎生灿随口瞎编一句,看到女孩反而更加坚定的眼神,发觉自己是多此一举,自讨没趣。他从桌上下来,带着那盒心意,独自走回了宿舍。
黎生灿站在门前,钥匙插进锁孔,又想起下午撞见的事。他记得林澈穿的是白色运动袜,洗得很干净,□□的时候小腿绷直,身体蜷缩,看不到的地方还传来隐忍克制的呜咽,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心底又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燥热。
进门的时候林澈还在洗澡。淅淅沥沥的水声很快就停止了,林澈出来时,经过他去拿床头的吹风筒,全程将他视若无物,黎生灿看他这么刻意,不由得想笑。
表面上装得满不在乎,这么大个人坐在它面前都能忽视,心里指不定有多在意呢。
吹风筒的噪音让宿舍里热闹了一阵,而后有恢复了平静。
黎生灿把糖盒放在桌上,不打算绕弯子:“梁玹送你的。”
林澈的视线被粉色的贴纸吸引住了,糖盒在掌心转了一圈,他确认一番才问道:“送……我的?”
“嗯。”
林澈有些受宠若惊,一双杏眼微怔,里面写满茫然:“送我……为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需要对方“回礼”的事。
“喜——”喜欢你呗,话到嘴边,黎生灿又改了口,耐心解释:“她说,看你最近心情不是很好,听说糖分能够改善人的心情,所以买一盒送你。”
“……”
林澈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手里躺着的透明方盒里,半粉半白的糖粒浑身散发着甜蜜的味道。
随手把糖放进柜子里,林澈毫不留情道:“起来。”
黎生灿依言起身。他像是完成了某项任务那般轻松,心里却不是滋味。他长这么大还没干过这种传情达意的事,因为遇上的女孩子找的都是他本人。也许是他们同为男性,看到对方收到了异性的礼物,有些羡慕吧。
淋浴时,黎生灿闻着沐浴露的牛奶味,忽然想起林澈不爱吃糖,心情又一下子舒畅起来,一边擦身子一边哼歌。
饭堂里。
“我觉得她对我有意思。”周齐吃饱了撑,于是就开始吹牛。
饭堂最近开放了咖喱饭的窗口,浓郁的酱汁浇盖在饱满的饭粒上,萝卜粒点缀着金黄的鸡米花,份大量足,十里飘香,成功吸引了一批校外用餐人士,黎生灿也不例外。
“哪个?”陈浩问。
“就是坐在咱们后两桌的,绑着高马尾的女生。”
“这,”陈浩装作是在张望,回头瞟了一眼,“这不是江浸月吗?”
“对,”周齐打了个饱嗝,故作神秘道:“你们没发现她们一直坐在我们后面吗?”
“那又怎么样,”黎生灿把盘里的胡萝卜挑干净,不咸不淡道:“我们每次吃饭坐的也是相同的位置。”
陈浩附和着点点头:“而且她们也是三个人,你怎么断定是江浸月呢?”
“啊,”周齐大脑当机一阵,灵机一现,分析道:“因为其中两个都已经有男朋友了。”
“就这?”陈浩嘲讽他,“我看是你最近发*情,看谁都以为是在对你放电。”
“没有,我证据确凿,”周齐说得头头是道,眼神示意周围的小情侣们:“你看,班上有男朋友的女生,放学了谁不是和男朋友一起去吃饭约会谈情说爱。”
“这倒也是,”许是他们音量过大,陈浩低声道:“她们好像看过来了。”
黎生灿安安分分地吃饭,懒得掺和青春期少年的胡思乱想。
“说真的,”周齐不依不饶,“其实我觉得她挺可爱的,那天我被老孙拎到办公室骂了一顿,出来的时候看到她被一个赶着投胎的人撞到了,作业散了一地,我帮她捡起来,她笑起来像小兔子一样,还跟我说了谢谢。”
他记得她的声音很甜,像含着薄荷糖那样,脆生生的,嘴唇小巧玲珑,发带上是一只粉色小兔。
“还有这种事?!”陈浩夸张地瞪大了双眼。
“当然有,她真的……”周齐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什么美好的词汇,只能重复道:“真的挺可爱——”
“我是说,”陈浩打断他:“你一个平时恨不得横着走的人居然还会帮人家女生捡作业本?我不信。”
黎生灿忍俊不禁,决定添一把柴火:“我也不信。”
周齐正想拍案而起,又意识到暗恋自己的妹子还在附近,这样做有失风度,于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怎么不会,我就是这样一个乐于助人的同学。”
“吹吧你。”陈浩懒得给他面子,勺子敲了下周齐的瓷盘。
周齐却一直念念不忘。出了饭堂后,他还在不停念叨:“不会吧不会吧,我的感觉一向很准。”
“得了吧你。”陈浩摆摆手,嫌弃道:“能不能适可而止。”
黎生灿嗤笑道:“我看明明是你对人家有意思,所以才会觉得她做什么都像是在撩你。”
“哟情圣啊,”周齐反驳道:“你这么懂,怎么还是单身。”
“人家那是不想谈恋爱,”陈浩埋汰他,“帅哥的生活是我等□□丝能懂的吗?”他拍了拍黎生灿的手臂,“你说是不。”
黎生灿没注意他说什么,他反复品味着自己刚才说的一番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黎生灿对电影里的情情爱爱兴趣甚乏,那个给了他*启蒙的女孩只是短暂地出现在那个夏天,而后便出国留学了。在这之后,他又遇见许多形形色色的女孩,或是弱态含羞,或是温柔和婉,或是泼辣粗放。千娇百媚,如同过往云烟,挥之即去。
他觉得“感情”这个东西十分玄乎,他不知道它何时产生,如何产生,也不知道它为何能使两个在血缘上毫不相干的人相依相伴,相知相许。他活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女孩会让他魂牵梦萦,寤寐求之。
他姐姐黎婉晴,其实是个不婚主义者,是一个充满魅力、并且善于利用魅力的女人。玩弄权术,运筹帷幄,将跟在屁股后面用下三路思考的男人耍得团团转,黎生灿就亲眼目睹过公司的某个高层被卖了还服服帖帖地帮她数钱。她在美国留过学,崇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对性持开放的态度,对男人持鄙夷的态度。
强者慕强,黎婉晴曾戏称道:“我为什么要找一个除了*功能以外都没我行的男人糟践自己?”
也不知以后是怎样的男人才能收服她。
黎生灿看过一个纪录片,科学研究把人与人之间产生的情爱归因于某些激素的大量分泌,比如□□和内啡肽,他不清楚如何才能使这些激素大量分泌,也不清楚谁能让他产生这些物质。
但是刚才那句脱口而出、调侃周齐的话,却让他前所未有地产生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