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打开，林君逢看到家门口等着一个人。
“坐吧。”
林君逢沏了壶茉莉花茶，示意林澈坐下。
“找我有事吗？”
林澈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茉莉花瓣，浅斟一口，唇齿间残留着那种独特的涩味。他在门口等待时一直在默默地打好了腹稿，见到本尊后反而哑口无言。
“我，”一开口又觉嗓子干涩，林澈壮胆似的喝了半杯清茶，捏紧茶杯，说：“我以前，经常做一样的梦。”
“梦到我爸妈还活着，他们穿着白大褂，站在远处等我，接我回家。”
林澈的嘴角不知何时染上了腼腆的笑容，目光透过茶杯，像是看到了别的事物。他说：“我可以靠近他们，拥抱他们。”
“但是只要我叫出那声‘妈妈’，他们就消失了。”
“即使如此，我也无法控制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们烟消云散。”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前几天，有一位与我而言非常重要的长辈去世了。也就是……福利院的那位院长。”
“我曾回福利院探望过他。我问他，是否知道一些内情。”
“他说，”林澈的情绪渐渐有了波动，“他说……”
“一昧地追寻真相，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有些事情不是我们应该知晓的。还不如蒙蔽耳目，浑然不知的好。”
林君逢神色平和地看着他，像是联想到了什么，眼里惝恍迷离。
“那个时候估计已经是晚期了，”林澈自责地把头埋在臂弯里，“茗哥只说他病了。
“我能看得出来，他的状态真的很差。”
“但是我还是……在问他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林澈没法再细说下去，手指紧紧地握着茶杯，像是要把它捏碎。
瓷白的茶杯里，淡色的液面上下起伏，随着杯沿阵阵颤抖，米白的茉莉花瓣像是湖中的一叶轻舟，漂泊浮沉。
“林澈，”许久，林君逢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帮你吗？”
时光倒转回那个冬天，办公室里，林君逢问，你觉得真相重要吗？
林澈说：没有人愿意脱下那件外衣。
“那时你给我的答案，就是我心里想的答案。”
他只身活在这个世上，原本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牵挂了，少年的答案让他眼前一亮，如一股风吹亮了烟蒂上的点点星火。
林君逢一直觉得，活在世上的人，没有人不是负着罪的，没有从未犯过错的圣人。
好比他自己。只有他知道，自己身上还背着一条人命。
所以他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补上心里的那些窟窿，以此减轻罪恶感。想来也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我很佩服你，你做到了我这辈子都没法做到的事，”林君逢说：“祝福你，过好以后的生活吧。”
可别像他一样，步入歧途，再也回不了头。
临走前，林澈再次注意到墙上贴着的照片。大多是两个男人的合影，或者一个人，林澈盯着那张陌生的面孔，笑容被受潮的相纸染黄，蒙上一层厚重的灰。
“他叫徐真。我的一位……”林君逢自顾自地解释，思考着如何给他下一个定义。
“……故人。”
考场上。
周齐实在是写不下去了，百无聊赖，估了会分，应该能保证及格，于是笔往桌上一搁。当他看到出题人上写着“孙尚茗”三字时，差点当场晕过去，前桌直接晕了，相信其他同学也是一样。
目光游离在考场中，飘到林澈那，这小子，笔杆在答题卡上飞速划过，学霸就是不一样。
周齐画了满满一页纸的兔子，正准备再画一只，就响铃收卷了。
也不知道这学校是怎么安排的，硬是把考试时间压缩为两天，从白天一直考到晚上。化学是最后一科，收完卷，众人雀跃，一直吊在心里的一口气也终于舒畅。
“这出的什么**题……”
“呜呜呜，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滩烂泥，正在被老孙费力地扶上墙。”
周齐吹着口哨，转身打算和好兄弟们一起回宿舍。
“？”
陈浩：“？”
黎生灿人呢？
拥挤的楼梯里，黎生灿正拉着林澈，迫不及待地把人抓回宿舍，扔到床上，翻来覆去地弥补一下两周的空缺。
“你走慢点……”林澈跟不上他，险些摔倒。
黎生灿无动于衷，他现在只想……算了，说出来过不了审。
他想起某天晚上，实在按捺不住，跑上林澈的床，结果对方义正言辞地说：“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
黎生灿都上手撩衣服了，闻言一时语塞，竟然也没想反驳。
铁门被粗暴的关上，“嘭”地一声，黎生灿直接摸着黑把人压在床上，鼻尖在颈侧嗅着熟悉的气息，像是品尝猎物前最后的试探。
……
“……什么时候放暑假？”黎生灿一边帮他清理，一边询问。
“八号。”林澈没什么精神，声音里满是疲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放多久啊。”
“……”
“两个月吧。”
黎生灿把他身上的液体擦拭干净，闻言望向他，眼神逐渐深邃。
“……能见面吗？”
“……”
“什么？”
林澈似是不解的看着他，眼角泛着妩媚的红晕，却满脸无辜，不知所以。
黎生灿一时语塞，竟然想不出搪塞的借口。
脱口而出时，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种错觉——
好像两人在谈恋爱似的。
黎生灿自觉油嘴滑舌，什么漂亮话都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来，不要钱似的撒着玩。
唯独刚才，低声在林澈耳侧细语一句，竟令他血气上涌，唇舌干涩，嗓音颤抖。
“没什么。”
“睡吧。”
黎生灿捏了捏他的手心，收起最后一丝温存，起身回到自己床上。
“晚安。”
“不错不错，一米七八了。”孙尚茗满意地读着钢尺上的数据，“再长几年，估计比你方泽哥还高。”
林澈贴着墙，站得笔直，闻言思索一阵，没说什么。
“不光是长高，还长肉了。”孙尚茗打量着他，“但是看着还是很瘦，饭堂伙食很差吗？”
林澈摇摇头，“还行吧。”
晚餐做得很丰盛，林澈看着多出来的一副碗筷，就知道有客人要来。
孙尚茗开了门。黎淮一身正装，孙尚茗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示意他去洗个澡。
林澈以前从未在意过。他从黎生灿口中得知两人非比寻常的关系，既觉得惊讶，又觉得合乎情理。
闲来无事时，林澈喜欢待在房间里，饭桌似乎是他和孙尚茗交流的主要地点，他习惯沉默，也不爱出门，会主动帮孙尚茗分担家务。孙尚茗偶尔会敲响他房间的门，大多是催他睡觉，或者要出门了，知会一声。
至于林澈第一次接触“同性恋”三个字，是在初中的一堂历史课上。
历史老师是个微胖的妇人，讲到“文艺复兴”，给他们讲商业城市佛罗伦萨，介绍但丁的《神曲》，美术三杰：列昂纳多·达·芬奇、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还有莎士比亚的文学著作。
“达芬奇被恩格斯称为‘多才多艺的文化巨人’，相信大家都听说过他的《蒙娜丽莎》。”
她开始给同学们扩展达芬奇的光辉事迹。这位多才多艺的旷世奇人，不仅在艺术上造诣颇深，对人体解剖学也有诸多贡献。他是第一个具体描绘脊骨双s型态的人，甚至设计过飞行器。
讲台下的同学们都沸腾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历史老师中止授课，等待着同学们自行安静下来。
议论声此起彼伏，渐渐消失。趋于平静时，不知谁突然冒出一句：“听说达芬奇是个同性恋！”
突兀，尖锐的话题被抛出来，格外刺耳，众人唏嘘，腐女激动，其中一个男生面色古怪，嘴唇吐出几个扭曲的字。
直到嘈杂的呼声再次平息。
历史老师面不改色地切换ppt，齐肩的卷发无声地展露着女人特有的温柔。
ppt上是《最后的晚餐》。
她双手摊开，在讲台上，如神态自若的耶稣对门徒们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背叛了我。
“这是达芬奇的著作之一，”历史老师说，“收藏于意大利圣玛丽感恩教堂。”
“达芬奇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艺术家、工程师、科学家。他在绘画、雕塑、建筑、科学、音乐、数学、工程、文学、解剖学、地质学、天文学、植物学、古生物学和制图学等领域都有极高的造诣和成就。*”
历史老师很矮，待人总是和颜悦色，此时站在讲台上，竟有种无端的威严。
“有时候，正是那些意想不到之人，成就了无人能成之事。”
“出自艾伦·麦席森·图灵。”
“他是计算机科学之父，二战时曾协助军方破解德国的著名密码系统enigma。美国计算机协会设立的‘图灵奖’便是为了纪念他对计算机科学的贡献。”
“除此之外，他是一个同性恋者。”
“每一位对人类社会做出卓越贡献的人，”她神色肃穆，“不论他的性取向正常与否，都值得让我们尊重。”
“一个人，不应因为他的性取向而被贴上低贱，或高人一等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