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周诒的阿尔兹海默症病情加重,她甚至开始忘却自己的名字。
思前想后,程程联络了周诒远在美国的家人。为了帮助周诒更好的进行治疗,她还是需要想办法送周诒离开这里。 毕竟她心心念念的儿子还有孙女,几乎都在美国。要说有什么牵挂,也便是那儿了。 这世上的事情,大都是无巧不成书。就在程程送周诒去机场的路上,还真就碰上了才恢复了身子,在街边与罗珠吵着架,气的一塌糊涂的罗无名。 罗无名红着脸,脸上冒着粗汗,几个踉跄,竟然直接就在街边瘫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程程在车子里亲眼见到了这一幕:罗无名那只手停顿在半空不动,张开的嘴巴也不再合拢,然后整个人慢慢地滑下去,滑出一个很奇怪的姿势,最后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旁路过的行人吓得尖叫起来,两手不停地拍打膝盖,活像是走夜路碰上了鬼,惊诧的不得了。有几位好心的过路人弯腰想去拉罗无名,哪里拉得动丝毫? 这些人只好抬了头,一个劲地大呼小叫,以期能找到真正帮忙的人来。 很快有其他人围了上来,有伸手翻罗无名眼皮的;有吆喝着回家搬担架,要帮忙送罗无名上医院的;也有自作主张去掐罗无名的虎口和人中的,各种人马齐聚,一时间街边乱哄哄围成一团。 程程和周诒赶紧叫人把车子停住,几个箭步冲到路边,拨开人群挤到罗无名面前。 她率先蹲下身,先翻罗无名的眼皮看,又靠在他胸口上听了听,赶忙就做起了心肺复苏的按压。 旁边有人连声庆幸:“好了好了,有人管就就好了,看架势还有点专业的样子。”又有热心的人主动维持秩序,吆喝人群让出一小片空地,好让程程施展身手。 没多久,医院的急救车闻讯而来。亏着程程会急救按压,好歹给罗无名抢回了宝贵的急救时间。 医生在车上的时候,不时拿出听诊器,替罗无名听了脉。又不慌不忙打开药箱,拿一粒琥珀色半透明的药丸出来,一掰两半,用一把压舌用的铁片撬开罗无名的齿缝,把药丸塞进他口中。 程程和周诒在一旁瞧着,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冲鼻翼,不由得都缩了一缩鼻子。 医生又当面拿出半尺长的一针筒,用酒精药棉拭擦一遍,照准罗无名手臂的一个位置,从从容容扎了下去。 他边扎边捻,眼见得长长的针头渐渐没入皮内不见。周诒到底害怕这一幕,她屏息静气,眼珠都不错位地紧盯医生那双修长灵巧的手,满脸都是崇敬和惊叹的意思。 一路都有车子主动靠边让行,等救护车送到急诊的时候,罗无名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开始翕动起来。 接手的护士当即就喊道:“醒了!醒了!”
几个医生忙过来一块联合看诊,最后一致得出的结论,这是罗无名的突然二次中风的意思了。 眼见着罗无名的事情要紧,周诒索性就把去美国的机票改期了,她想要看着罗无名安顿好方才甘心。要是这么撒手不管直接走了,恐怕她这辈子心里头都过意不去。 住院观察了几日,实在是没什么变化,程程只能帮忙办理了出院手续。走的时候,护士还有医院聘请的护工帮忙,好不容易将罗无名抬到了车子里。 罗无名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几个人还得狠劲一抬,肩上轻飘飘的份量实在说不上重量。 等把罗无名送到家中,程程这才发现,原来罗珠早已经收拾了行李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坐在地上哭得抽抽咽咽,极其可怜。 将罗无名安置到卧室以后,程程出来予周诒道:“周阿姨,我看您还是改签明天的航班走吧。这儿有我来照看,您就放心吧。”
周诒皱着眉头,直摇头道:“罗珠这孩子,着实是个没良心的主,这是一走了之了呢,也不准备管孩子和老罗的死活了。这么一老一小的,我看着心里实在揪心,总想着,要是在这儿,好歹也能帮着照看呢。”
闻言,程程跟着轻叹了一声:“这事儿怕是落不着您身上,您自个也生病着呢,还是得我想想办法吧。”
周诒瞥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罗无名,看着未免太过凄凉。想着他打小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好不容易在养老院安生了几日,竟然因为中风病倒了。 大家好不容易盼着他恢复了一些,竟然这次又二次中风了。最后还落着这么一个没女儿搭理的下场,也实在是可恨、可恼,也是可怜。 “可是你还年轻啊程程,你总有一天得要有自己的孩子。到时候你还要兼顾养老院的工作,这怎么有时间照顾老罗和他们家这可怜的孩子呢?”
周诒摇了摇头,始终还是放心不下。
一阵暮风掠进窗内,窗前盆栽里那些芜蔓的蒿草,都萧萧瑟瑟抖响起来。程程身上那件宽大的外套吹得飘起,覆盖到她身上,偶然间还挡住了脸。 程程伫立在原地,不禁合起了双手,抱在胸前。她觑起眼睛,凝视着窗外那暮云沉沉的天空。寒风把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吹得统统飞涨起来。 其实,程程和光潜结婚也没几年,她想象的到,收养罗家这个孩子会有多困难。更何况,罗无名还是二次中风,她肩上的担子也决计不会清浅。 可是到底是与罗无名相处了许多时日的,要说这个时候,要她做到见死不救,撒手不管,那程程也是绝对做不到的。 她心里头掂量着周诒的话,觉得心下有些愈发地沉重起来。 “周阿姨,再难,日子总还得过下去。就想想办法吧,我想市政府那边应该也可以提供一些补助便利的,最近老年人的各种优惠政策很多的,我再去看看吧。”程程嘴里含糊回道。
她略略阖眼,看了眼手上的手表,已经到了给罗无名吃药的时间。于是她开始按着医生吩咐的剂量,去拿药和温水。 两人进到卧室的时候,程程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粘在脸上滚动着。猛的一看,就见躺在床上的罗无名眼睛睁得老大老大,死鱼样瞪住她不动。 见状,程程心里“咯噔”一跳,她到底是在养老院里见多了场面的。这样的情形,恐怕是不太妙了。 于是她想了想,对周诒说:“周阿姨,我看我们还得马上送罗叔叔去医院,他看起来情况又不大好了,恐怕……” 周诒扭头看了眼,就瞧见罗无名喉咙里呼呼作响,很吃力地抬手指住外头,费了半天劲,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思忖再三,皱了皱眉头,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似的,忙出了外头将那小孩抱了进来。 罗无名就靠在床头,眼睛睁望着门口。直到看见周诒抱着孩子进来了,仿若提了一口气上来,吃力道:“小囡,你妈妈走了。你现在给我跪……跪,给程程阿姨跪下。”罗无名这一说话,嘴角处就有红红的血沫子冒出来,看着十分狰狞可怕。孩子实在还小,一下吓得小脸煞白,不敢出声。 程程忙把孩子搂在怀里,对罗无名道:“罗叔叔,这都是自家人,好端端的要孩子跪什么?这是做什么呀?您别这样。”
罗无名呼哧着说:“叫她跪……跪着,罗家已经没人了,这是我们罗家唯一的孩子了。程程啊,我对不住你,可是你就行行好,帮我收了她吧。”
程程揪心道:“罗叔叔,按理说,这孩子亲妈还在世,也不该提收养的事情。可是看您这情况,我也不得不这么考虑。可能中间会有比较多的波折,不过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照顾好这孩子的。大不了,我将来不生孩子,一心一意帮您带好她就是了。”
闻言,罗无名闭了眼睛,极为动容说:“我不行了,可是这孩子,她实在可怜……可怜的很啊。程程,我也实在是对不住你,又给你添麻烦负担了。要是有来世啊,我就是当牛做马,也一定报答你这恩情呀!”
话到这里,也不知道孩子是不是听懂了,竟然一下子“哇”的放声大哭起来。 罗无名听了哭声,心下愈加觉得哀痛:“我当年这么辛苦,才把罗珠给养大,好生待了她这么些年。总以为,人心总是肉长的,她心里头应该是晓得好赖的。可是自从上一次,她那样讹诈你们以后,我就觉得实在是没脸再同你们说话了。”
“老陶过世以后,我就自己办了退住手续,一定要求搬出来住,就是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了。想着这些年,在养老院,你虽然不是我家亲生孩子,可是待我们的心,却比亲生的还要实在,还要好!我真的觉得我上辈子是走了狗屎运了,竟然能遇到你这么好的姑娘帮忙照看。”
说着,罗无名脸上的眼泪就“簌簌”往下淌,周诒忙拿了纸巾去揩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罗无名每说一句话,嘴边就冒出一串血沫。 程程到底不忍目睹,一把抱过了孩子,制止罗无名:“罗叔叔,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您赶紧休息会。这孩子跟着我,虽不能说有什么大富大贵,但我一定想法子把她养大成人。”
听了这话,罗无名就觉得心下提着的一口气,渐渐松了下来:“我放……放心了。程程啊,我就信你,你知道么?我就信你一个人……” 周诒忙捏了捏孩子的手,催促道:“孩子,跟你外公说,你会听程程阿姨的话,啊?听到没?”
孩子自然还不会说话,不过由程程抱到了罗无名床前。罗无名一把拽住她的小手,老泪纵横。 一旁的周诒背过身去,止不住也是泪流满面。 罗无名艰难地拖了一段时间,终于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还没等车子送到医院,自个就先两腿一蹬跟着过世了。 罗家这家里头早已没有可以办事的人,程程只得帮忙检点罗无名留下的东西。这才发现罗家家中非但分文不剩,还因为罗珠在外头欠了一屁股的债务,如今竟然全挂在了罗无名的名下。 不得已,程程暂时把孩子带回家中,拿出她与光潜仅有的一些积蓄,替罗无名还了一些债务,又尽着剩下的钱办了丧事。 周诒原本还不肯走,程程好说歹说,总算是软磨硬泡劝服了她。等把周诒再次送到机场,亲眼看着去美国的航班起飞了,程程心下才彻底放下心来。 说起来,此前程程与光潜原本是要计划着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如今既然打算要收养罗家这个小孩,那也就打乱了一切的计划。 这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格外的懂事听话,人见人怜。程程和光潜也就打心底里,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爱。 小夫妻俩为了能名正言顺收养孩子,不断地往来相关部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加上收养条件上,夫妻双方与相关条款是相近的。 最后在多方关注和关心下,孩子的名字正式上在了程程与光潜的户口之下。 程程做主,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柳玉。无非想着罗无名他们生前最喜欢的那曲《玉堂春》,也算是叫孩子与老一辈有了某种意义上的联结,总算没有忘本。 罗无名他们虽然走了,留下的孩子却变成了程程与光潜骨血里的一部分。日渐相处之中,她们已经无法割舍,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夫妻俩都加倍拼命的工作和兼职赚外快,他们都想要给柳玉更好的生活和将来。只要孩子在,希望就在,《玉堂春》的乐声也不会消逝…… 夕阳之下,人间仍旧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