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叫了贾琏来,果然是因为黛玉病势已明显好转,故而商议择日送女启程前往贾府之事,另一桩,就是要让黛玉的老师贾雨村同路而往,也便宜他进京求职。 贾琏看出贾雨村对自己的一番逢迎巴结的态度,便说想要去买些姑苏特产回去送人,可惜不熟悉路径。 贾雨村极为识趣,立刻就顺杆儿爬,说自己上京也要带些土仪,正好陪贾琏一道上街采买。 贾雨村引着贾琏从林府出来,此时身边没了谦谦君子林如海,为投贾琏所好,立刻就将自己的“清高才子”人设,改成了一身“风流坯子”人设。 只因贾雨村日前曾经巧遇贾府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婿冷子兴,听他细细数说宁、荣二府,知晓这位年方十九岁的琏二爷是出了名的好色淫滥。 虽不好大白日里的就拉着贾琏逛青楼、吃花酒,便转弯抹角,将贾琏让进一家巷子边的小酒铺。 兴儿跟在贾琏身后,瞧着贾雨村的哈巴狗子德行,脸上也不免露出鄙夷之色,被贾琏撂下一句:“在外面候着。”
这酒铺略有些寒酸,但柜台后的老板娘却使人眼前一亮。 那女子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模样俊俏,身材风骚,两道多情眉,一双勾魂眼,显然与贾雨村熟络,笑着迎上来,梨涡盈盈: “贾爷今日来得好巧,上好的酱方刚好出锅,配上冬酿,人间绝品。”
美目一转,大大方方瞧向贾琏: “这位貌比潘安的小爷头一回来,是贾爷的朋友吧?一看就是个高门大姓的王孙公子,贵客啊。”
吴侬软语,柔如春风。 说着话,为二人专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将很是干净的桌凳用雪白的手巾又细细擦抹一遍,方才请贾琏入座。 其间时不时悄悄朝贾琏瞟上一眼,眼角眉梢风情万种。 趁她去端酒菜,贾雨村朝贾琏笑着一努嘴: “见她文君当垆卖酒,世兄何妨做一回司马相如?神女已然有意,只待襄王入梦。”
估计这要是贾琏原主,被带到这等明酒暗花的风流所在,少不得要色心顿起,精虫上脑。 可此时的贾琏,却是一心要放眼未来,大展抱负,哪里肯沾这等不入流的皮肉便宜?更瞧不上贾雨村假作风流、实乃下流的拉皮条行径。 这种他来惯了的“私人会所”,能有什么干净货色? 只淡淡一笑: “不知老板娘方才所说的酱方,却是何物?”
贾雨村见他全不接茬,也明白自己此举是落了空,只是他脸皮极厚,谈笑间将话头轻松一转,大谈起姑苏美食来。 那老板娘玉手纤纤,端上来的酱方,原来是焖煮得酱红诱人、肉香浓郁的正方形肉块。 贾琏夹起一块入口,只觉脂膏流香,咸中带甜,酥而不烂,油而不腻,不禁点头称赞。 贾雨村一见,在旁助兴道: “世兄自金陵远来,什么上等好东西没见过?且尝尝姑苏本地的时令冬酿,也别有一番野趣。”
老板娘趁机上前,给贾琏杯中斟酒,柔声轻笑: “这冬酿是奴家亲自酿的,干净得很。 上好的糯米、甜酒曲里加了桂花和栀子,酒中有桂花甜香,清爽别致,请公子尝尝。”
贾雨村既知贾琏对此女无意,便笑道: “这酒果然是姑苏一宝,别处哪里得来?柔娘啊,你且去给我取上两坛,我要带些去京城送人。”
支开老板娘,贾雨村又与贾琏说了些姑苏风土人情的闲话,方才抱拳拱手道: “在下此番进京,虽是林大人举荐,少不得还要仰仗国公府的提携,更少不得世兄的抬举啊。”
贾琏见他果然入了正题,也笑道: “我如今不过靠使银子捐了个五品闲职,哪里有什么本事抬举雨村先生? 不过我好歹见人不少,也会些许观人之术。 据我看来,雨村先生一生的官运,得三位贵人相助:一真,一假,一双木。 只不过,头两位贵人提携了先生,都是得了恩将仇报,这第三个,可就轮到我们贾家了。”
他风轻云淡的几句话,顿时把贾雨村吓得变了脸色。 他万不料眼前这个面如傅粉、满身贵气的纨绔公子哥,能在谈笑之间,说出这样一番诛心的话来,竟比算命的还准。 他贫贱潦倒之时,恰恰是甄士隐资助他上京考取功名,终得进入仕途。甄,正是“一真”。 他被革职之后,贫病之际,又是林如海请他做了女儿的西席老师,此番还要将他举荐给荣国府贾家,助他重入官场。林,正是“一双木”。 而他正要去投靠的荣国府贾家,却不正是“一假”? 而这位荣国府的长子嫡孙贾琏小爷,当面说自己是“恩将仇报”之人,摆明了是拒绝自己的投靠巴结。 贾雨村这才明白贾琏的厉害,急得几乎要当众跪地磕头。 压低声音,含着哭腔,指天发誓: “二爷,二爷,求二爷开恩呐。恩人对在下的大恩大德,在下就是做牛做马、全家老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二爷的恩典。 莫说恩将仇报,就是二心也断然不敢有一分一毫,否则天诛地灭,落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贾琏一声冷笑: “哦?那你倒说说,你给我姑丈指点的风水,坏了林府水脉上的“天门飞渡”之势,却不是要彻底断送林家的所有气数?”
贾雨村心道: 冷子兴不是说贾府一辈不如一辈么?他说这位贾二爷只是个“不肯读书,只好机变”的不中用货色,此时看来,却是个见识超常、手腕高明的主儿,万万得罪不得。 当下也顾不得脸面,赶忙甩手就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嘴巴: “二爷英明,在下该死!在下那一番都是胡说八道,不过是为了在林大人面前显摆一点子半瓶醋的学问,实则根本不懂得风水相地之术,确实是不知会如此坏事。 是在下糊涂,在下愚蠢,在下真真罪该万死!在下这就去向林大人坦陈,不,负荆请罪,绝不能坏了林府风水。”
贾琏前世在地产公司做了八年甲方,将对待乙方“一边打一边哄”的手段早使得精熟。此时见火候也差不多了,便伸手在贾雨村肩上拍了拍: “雨村先生既然有心想要跟我们贾家认作本家,此番到京又须得倚靠贾府托付打点,自然是晓得轻重的。 我们荣、宁二府,如今照样占着半条街,厅殿楼阁,照样峥嵘轩峻,人丁兴盛,主仆尊荣。 倒是外头有些闲言闲语,传说贾府里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偌大家业无人运筹谋画,只勉强撑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空壳子。却将我这个荣国府里的长子嫡孙放在何处? 想来雨村先生既能得到我姑丈信任,才学人品自然是不差的。只须谨记今日的言语,忘恩负义的事情,可万万做不得的。”
雨村闻言,更惊出一身冷汗:难不成这琏二爷是千里眼、顺风耳?这些自己数日之前与冷子兴在酒桌上的这些闲话词句,他是如何得知的? 吓得赶忙起身,连连打躬作揖: “小子怎敢,小子怎敢,二爷如此龙凤之资,日后必将是贾府栋梁,国之栋梁,前途不可限量。 贾雨村如能追随二爷,微效犬马之劳,实属三生有幸。就只怕求之不得,抱憾三生。”
贾琏心道:这马屁精倒是伶俐,一番话直奔着自己心窝里说。 贾府栋梁,国之栋梁,前途不可限量?哈哈,自己的志向,当然是“不可限量”。 便哈哈一笑: “我看雨村先生面生龙眉,印堂宽隆,眼下这一步官运若走得好,少说也是个知府……”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连几声尖厉的女子惨叫打断。 随即就听见有人吼骂,有人喊叫,闹哄哄吵嚷嚷,贾琏不由皱起眉。 柔娘赶忙上前来解释: “咱这小店向来都不吵闹,最是合适贾爷这样的文人雅士小酌。后巷里的绣坊也一向安静,今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我这就过去看看,叫他们不许败坏了爷们的兴致。”
忽听一个女孩子厉声大叫,声音似乎就在窗外: “你们敢再上前一步,我立即就跳下去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