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们手脚利落地收拾狼藉满地的东风楼,贾琏和春掌柜坐在二楼雅间里,又商议了一番“酒剑仙”的售卖策略。 此时的春掌柜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精明,将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账簿本子翻得哗啦作响,脸上笑意渐浓,到后来喜滋滋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数字,双手捧在贾琏面前: “二爷,小的粗略先算出了个数儿,您先瞧瞧。”
贾琏心中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顺手将纸揣在袖子里,起身道: “先这么干,后面也难免要有变化,还要劳动春掌柜多精心些就是了。 他起身出了雅间,春掌柜赶忙也跟了出来。 贾琏忽然想起一事: “我那酒还剩下两坛子在这里?”
“只剩下一坛半了,方才谢大爷又下来开了一坛子。”
“那半坛子酒,今晚就分给伙计们吃得了。 春掌柜,你把那整坛子的酒打开,寻两个漂亮些的小酒坛,给我装上,我要带回去送人。”
春掌柜立刻答应: “有!有! 头年下有孝敬北静王府里的小瓷坛,上面又是山水又是人物的,好不风雅。就是小些,只能装五斤酒,二爷看可用么?”
贾琏不放心: “大小合用,拿出几个来叫我挑挑。”
十几个精美的小瓷坛一溜儿摆在桌上,贾琏一眼就瞧上了一个雨过天青色的小瓷坛,上面细细描绘着淡淡春山,小桥流水。旁边还有一只鹅黄色的小瓷坛,写意画了一只鸾鸟,很是传神。 “就这两个,装好、封严实了,我要送人。”
. 回到荣国府,贾琏让兴儿将鹅黄色的小瓷坛给王熙凤送过去,就说是自己得了好酒,送过去让她尝尝。 自己则拿着天青色的小瓷坛子,直奔内宅而去。 贾琏进了贾母的院子,才听说是东边宁府的花园中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治酒,请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都过去赏花。贾母带了宝玉,早饭后就过去东府的会芳园了。 贾母和宝玉不在,自然也带去了一大群丫鬟仆妇,贾母的园中顿时异常清静。 贾琏走至廊中,正看见黛玉的丫鬟雪雁端茶进去,便叫住她,问黛玉在何处。 雪雁年纪小,身量小,仍是一团孩气。 她跟着黛玉,从姑苏林家一路过来,沿途多得贾琏照拂,与贾琏倒并不生分,朝房内一指,道: “姑娘正在屋里伤心呢,自己淌眼抹泪的,哭了好一阵了。”
贾琏摇头叹息: “又跟宝玉吵架了?”
雪雁连连点头: “可不是,本来自从来到这里,宝二爷对我们姑娘一直亲密无间。白日里一同看书玩耍,夜里姑娘住在碧纱橱内,宝二爷住在外面大床上,两人连睡觉前都要说几句话。 可自打薛大姑娘来了,日日都往这边跑,说是看老太太,上下人等,没有不夸她的。 宝二爷又是个分不出亲疏远近的,只顾着和薛大姑娘玩笑,就冷落了我们姑娘。我们姑娘说他两句,他要么说些让姑娘伤心的话,要么甩手就走。 虽说过后每每都来赔礼认错,后悔得什么似的,可他哪里知道,他不过三言两语不合,我们姑娘却难免要落泪半日。 我们姑娘和薛大姑娘不同,她又有亲娘又有哥哥,可我们姑娘是孤身一人投靠在这里,心里话和谁说去? 越是难过,越要想家,越是想家,就越是难过。”
贾琏想起癞头和尚的话,心中也觉不平: 小圆脸儿,你小子啥意思啊?当海王也就罢了,你好歹敬业点儿?你不就是仗着你上辈子浇花的那点儿所谓“恩情”吗?天天弄哭人家姑娘,你虐待狂啊! 轻轻一笑,微微晃了晃手中的小瓷坛: “我就是来治你们林姑娘的思乡病的。”
贾琏跟着雪雁进入房中,黛玉拭泪起身相迎。 二人相互见礼已毕,黛玉便半垂着眼皮,并不敢看贾琏。 此时二人离得近,贾琏却反倒觉得恍惚,似乎自己已经忘记了初恋女孩陆婉宁的准确长相,自己的记忆,竟然只剩下一个轮廓——充满诗意的轮廓。 而眼前的黛玉,是如此具象的诗意,让贾琏竟不敢直视。 二人对坐无言。 最后竟是黛玉先开了口: “琏二哥,你那《笑傲江湖曲》,我已经打好谱子了。”
回身吩咐雪雁: “取琴过来。”
. 黛玉望着雪雁摆琴焚香,心事重重。 贾琏将手中雨过天青色的小瓷坛子放在桌上: “林妹妹,我上回去姑苏,喝到一种用糯米酒曲酿出的冬酿。 回来这边我找了个烧锅,也用糯米酒曲,又加了蒸馏过滤,出来的酒液清如水晶,味道纯净。 只可惜没有加入桂花和栀子,不然,会更有姑苏的味道。”
说着,叫雪雁拿杯子来倒酒。 酒入杯中,酒香四溢。 黛玉不禁轻轻“呀”了一声,低低说道: “果然是姑苏的味道。”
黛玉莹白细瘦的手指,轻轻抚上雨过天青色的瓷坛,在细细描摹的小桥流水见来回徜徉。 终于一声叹息: “凭添两行泪,寄向故园流。 如今我终究是寄人篱下,人家待我好不好,都要看人家的心意。”
贾琏知她年纪虽小,心思却重,故意笑道: “早知又惹你乡愁,这酒我就不送了。”
黛玉吃了小半盅酒,起身坐到琴桌旁,朝雪雁道: “把酒坛子收了,免得有人又要拿走。”
说罢纤纤素指头调弦试听,状极专心。 . 琴声响起,正是贾琏唱过的《笑傲江湖曲》。 只是……又很不像。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柔柔弱弱,目下无尘,她弹出的《笑傲江湖》曲调宛转,情意缠绵,带着淡淡的惆怅和哀伤。 贾琏自失地一笑:教林黛玉弹《笑傲江湖》,还不如干脆让她去倒拔垂杨柳。 . 而专心弹琴的林黛玉却显然对贾琏的笑容极为敏感,琴声骤止,手指停在琴弦上,微微打颤。 她的眼睛仍然凝望着琴弦,低声说道: “我就那么不如人么?教你们都笑话我。”
贾琏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你为何一定要和别人比? 你比她作甚? 你比她一样好,你能比她样样好? 你样样都比她好,又能怎样? 你与别人赌气,气的难道不是你自己? 林妹妹,别的话我也不会劝你,就说这曲子吧,你的指法我不懂,可你没弹出这曲子的神韵来。 这首《笑傲江湖曲》的精髓,是词不是曲,你没开悟。”
素日里众人对黛玉都小心翼翼,只恐触碰到这个异乡孤女的脆弱敏感。唯有宝玉与黛玉亲密些,反倒常有些口角不合,但宝玉毕竟习惯了在女孩子面前做小伏低,哪里如贾琏这般直来直去? 黛玉气恼,眼泪盈盈: “这曲子宝玉央求了我多少回,我都没弹给他听,只在心里反复琢磨,一心想着要弹给琏二哥听,却……却得了这么一句评语……” 泪珠滑下脸颊,砸在琴弦之上。 黛玉一把推开古琴,垂泪道: “雪雁,把琴烧了罢,我再也不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