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最好是扬州。 璧月照来元自满,琼花生就不知愁。 歌舞几时休。 . 船行十数日,就到了繁华胜地扬州,早春时节,微雨轻寒。 林府管家林永安奉命带人在码头相侯,预备下的两辆舒适宽大的马车,一辆给林姑娘并丫头乘坐,另外一辆里面,坐着贾琏和他的三个丫头。 老管家林永安骑马在前面引路,心里一阵一阵地膈应。 上回在苏州一别之时,林永安还自恨自己听信了风传,将又有本事,又有善心的琏二爷当成了个没出息的色鬼。 可如今看来,还真的就是个色鬼。 从京城出来送一趟林姑娘,他就随身不离地带着三个丫鬟,两个十四五岁的,一个二十来岁的,个个都是人间绝色。 尤其那个大些的,还由一个年龄小的扶着,一个丫鬟,你娇滴滴地给谁看?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丫鬟。 . 下船之前,贾琏让晴雯给阿禾换上一套丫鬟的衣裳,暂时避人耳目。 阿禾不置可否,坦然受之。 待下船之时,阿禾并不想让晴雯扶着,但两日阴雨,她的刀伤又有些发作,饶是她性子好强,也难以支撑,只好接受了晴雯的好意。 . 怜香惜玉的代价,是贾琏只能低垂车帘闷坐,没能一睹维扬街面的胜景。 但坐在车里,也能听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声,闻到酒楼和青楼的醉人香味,还时不时传来丝弦箫管的弹唱之声,委实是个人间风流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此间物阜民丰,无所不有,又兼商贾云集,贸易活跃,秦楼楚馆,红袖招招。尤其盐商大贾聚居于此,故此殷富甲于天下。 怪不得自古以来,人生终极乐事,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做高官,享巨富,还长生不老做神仙,最重要的,就得是在扬州享受这一切。这要给扔在了罗布泊,你长生不老几百年,拉着一车铜钱想打水漂,都找不着一个水坑。 贾琏暗暗下定决心,既然来到扬州,就一定要搞明白:瘦马,到底有多瘦。 .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贾琏正魂飞到苏轼身边,与这老哥一道儿体味扬州之美, 马车忽然停下,到地方了。 两淮巡盐御史公务之所,乃是“两淮盐运使司”,前面是衙门,后面是官宅,但官宅里住的,乃是都转运盐使及其家眷。 两淮巡盐御史地位虽在运司之上,但因任期寻常只有一年,便往往都是另外赁宅居住。 林如海也是如此,自到任以来,便在离两淮盐运使司的不远处,赁下一所带园子的宅院居住。 贾琏站在林宅门口,就先是一皱眉。 虽说“宅以门户为冠带”,但与两侧的灰脊粉墙相比,此宅的雕花门楼有点太高了。 “门高过于壁,其家多哭泣。”
此宅的风水不祥。 . 黛玉随林如海的侍妾先进了内宅,贾琏则被林永安安排到客房更衣,稍后又请至厅上略坐奉茶。 林永安见贾琏带着个小厮之外,还随身跟着个十四五的美貌小丫鬟,心中一个鄙视: 去拜会我们老爷这么一会儿还得带着丫鬟,琏二爷这是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女色么? 早先听说,贾府后人一辈不如一辈,宝二爷是个爱吃丫鬟嘴上胭脂的酒色之徒,琏二爷是个专爱勾搭风月和与下人老婆胡搞的淫邪色鬼,看来竟是分毫不差。 但林永安毕竟自幼在林家长大,颇受诗礼人家的教化影响,心中不屑,却并不失礼,说了句“老爷抱恙多日,有请后堂相见”,便规规矩矩引着贾琏往后宅走。 贾琏一路行来,暗中观察,不由连连摇头。 穿廊过院,尚未进房,已经闻到飘出的阵阵药气,轻轻一声叹息: 住在这种凶宅里头,能将就着活到现在,林大学问算是个命大的主儿了。 及至见到床榻上骨瘦如柴的林如海,贾琏又改为暗叹: 林大学问虽然命大,也命苦。 . 林如海一见秀色夺人、气韵从容的贾琏进来,心下竟是从所未有的一宽,仿佛身被冰雪之时,有人来雪中送炭一般。 只是见他随身还带了个美貌年少的丫鬟进来,林如海不免心中升起一丝不快——这个贾琏,有些少年轻浮了。 及至见他恭然行礼,林如海还是笑着伸手道: “免了免了,老林,快扶他起来,自己一家亲戚,如此倒生分了。”
林永安奉命上前扶起贾琏,勉强倚坐在床榻上的林如海便招手让贾琏坐过来。 贾琏上前道: “姑丈身体违和,大夫怎么说?”
却听得屏风后有低低的啜泣之声,分明就是黛玉。 林如海见了贾琏,也有了几分精神,微笑道: “请了十几个大夫了,大都说是初时水土不服,调养不慎,致使如今胃阴枯竭,胃气大伤,水谷之精微不能输布。 另外也有说是肝气郁结,横逆犯胃,胃失和降的。 我这里病了也有些日子了,只近来益发重了,这才起不来的。”
贾琏正要开口安慰,却听得屏风后传来黛玉含泪哽咽的声音: “琏二哥骗得我好苦! 告诉我说我爹爹并无大碍,叫我不要太过忧心,可不是坑人!”
林如海皱眉道: “不得无礼! 你表哥好心安慰你,如何胡言乱语?”
随即,又听得后面有个女子劝道: “姑娘不必忧心,老爷一直都在吃药,慢慢调理,总会好的。”
黛玉听父亲训斥,只得哽咽道: “女儿知错了,请父亲不要生气。”
. 贾琏出发之前,便已经从石公子口中,得知林如海是被人下了毒。 林大学问是当今皇帝钦点的探花郎,经过一番审慎考察之后,又成了当今皇帝钦点的巡盐御史,加之他在朝中的座师、同门、同年、同乡,以及与京城荣宁二府的姻亲关系,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但这巡盐御史一职,因油水极大,是个坐在火山口上的官儿,有这个运,未必有这个命。 虽然历任巡盐御史都是皇帝极为信任之人,且皇帝往往都授予密折奏事之权,反复叮嘱小心谨慎。 但死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为数相当不少,算是官场中绝对的高危职位。 说到死因,则一半是被盐商拉下水,一同贪腐,最后落个抄家杀头的下场;而另一半,就是在任期间病故或者暴毙。 林如海,应该就是奔着后一条路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