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孟招财独自一人在房子门口玩,没一会儿就搞得自己满身满脸的泥沙。唤儿买菜回来看到他,又心疼又生气,把招财抱到水龙头前为他冲洗。
招财重度耳聋,一点儿也听不到声音,自然是不会说话。冰冷刺骨的水流冲过他的手臂,他挣扎着发出了嗷嗷的叫声。那是种令人很不舒服的声音,但不是招财能控制的,这只是做人的本能。
孟耀祖从屋里冲出来,朝着他们喊:“别吵啦!烦死人啦!”
招财毫无反应,依旧在嗷嗷嚎叫。唤儿看了耀祖一眼,说:“我不是让你管着弟弟,不要让他一个人出来吗?”
耀祖叉着腰说:“我跟他说话,他是个聋子又听不懂!老是吵我!烦都烦死了!”
耀祖六岁半,招财三岁,正是男孩们调皮好动的年纪。但因为招财耳聋,耀祖与他玩不到一起,相反,耀祖还时常欺负弟弟,所以只要唤儿不上学,招财都是由她带。
唤儿不善言辞,招财也不会说话,两个人待在一起倒也和谐。唤儿知道招财心里苦,便经常抱抱他,亲亲他,还自创手语与他沟通。时间久了,招财便对她最亲,看见唤儿就乐呵呵地扑上去,比手画脚地对她“说话”。
孟添福、蔡金花和孟铃兰三人每天早出晚归。这几年打工下来,存了一些钱,孟添福就计划在老家造一幢新房子,以后给耀祖娶媳妇用。另外,因为招娣的事,他手头又多了几万块,孟添福就寻思着在钱塘换一个住所。
棚户区的房子其实挺好的,是别人废弃的,房租都不要,只要花一点电费水费即可。但铃兰一直说这里太阴暗破旧,耀祖也嚷嚷着房子又臭又小,再加上招娣是在这里没了的,孟真总说能看到招娣,孟添福就有点瘆得慌,心想的确应该搬家了。
反正文兴桥这块马上就要拆迁,附近的空房出租有很多,孟添福很快就找了一栋农民自建房的三楼出租屋,两室一厅,带一个狭小的洗手间,厨房公用。面积虽然不大,但住宿条件比起之前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2000年底,孟家一大家子人就搬进了新的出租房。
两个房间,孟添福和蔡金花睡一间,两张高低铺放另一间。本来孩子们都可以进这间睡,但因为招财还小,比较吵,会影响耀祖做作业,所以孟添福就把第三张高低铺放在了客厅,让唤儿带着招财在客厅睡。
孟真不愿与铃兰、耀祖一个屋,自愿睡在客厅上铺。
搬家以后,因为没有了那骇人的房梁,孟真就正常了许多,不再疑神疑鬼,每天按时上学放学,学业也进步了一些,但距离巅峰时期还相差甚远。
唤儿勉勉强强跟着学校的进度,但她居然不是家里最差的那个,孟添福做梦都没想到,耀祖上了小学一年级,却完全没有上学的心思。
他时常闯祸,欺负班里同学,上课时屁股像抹了油,一刻也坐不住。孟添福原本以为招娣和孟真学习好,是能遗传给耀祖的。现在才发现,自己这个宝贝儿子相当不给他省心,才一个学期,光是打架被叫家长就发生了三、四回。
孟添福懒得去管,就叫铃兰去学校,铃兰去了两回就不乐意了,干脆找到唤儿,让唤儿叫简梁去管管耀祖的事。
唤儿:“?”
为什么要找简梁去学校帮耀祖擦屁股呢?她想不通。
铃兰理直气壮地说:“你和五妹在学校有什么事,不都是你那简梁哥哥去出面的吗?他还帮你们开过家长会,耀祖的事自然是由他去啦。”
唤儿硬着头皮去找简梁。
简梁听了唤儿的话,只是微微一笑,让唤儿回去告诉爸妈,他只管孟真和唤儿的事,其他人的事,他不会去管。
孟添福知道以后在家里把简梁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完了就对耀祖说:“你小子争点气啊!老子花钱供你上学的,你那两个姐姐那么能读书,你倒是也读给我看看啊!”
可事实证明,阿斗就是阿斗,是扶不起来的。
新的出租屋有热水器了,孟真不用再去澜宇公寓洗澡,但她依旧隔一、两个星期就去见一次简梁,让他检查她的功课,聊聊最近的学习情况,并且一起吃个饭。
简梁不太会做饭,孟真也不会做,简梁要么就带她出去吃,要么就在家随便做一些蒸蛋、炒青菜这样的家常菜。孟真也不挑,只要和简梁一起吃饭,吃什么都是好的。
简梁很欣慰,想想自己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总算是把孟真带到正轨上来了。他有时会给孟真买衣服文具,一买就是双份,孟真一份,唤儿一份。简梁时常对孟真说,唤儿以后就是她最亲密的姐妹了,要对唤儿好一些。
就这么无风无浪地过了几个月,2001年四月初,正值清明。
孟真等了整整一年了,终于可以去祭拜招娣,可她对父亲说了几次后,孟添福只是一次次地敷衍她,敷衍不过了就打一顿完事。孟真渐渐察觉不对劲,找到唤儿问:“你知道二姐葬在哪儿吗?”
唤儿:“……”
她不会撒谎,只能沉默。
孟真锲而不舍,又去问孟铃兰。铃兰说:“招娣……应该是葬去老家了吧。”
孟真:“啊?”
还没等她闹出个所以然来,有另一个人跑到孟家来找人了。
正是孟家的晚饭时间。
“招娣的墓在哪儿?”陈志安身上有浓浓酒气,问孟铃兰。
铃兰烦得不行,让他去问自己爹妈。陈志安摇摇晃晃地又去问孟添福,“孟叔,招娣她葬在哪儿?”
孟添福喝着小酒,慢吞吞地说:“志安啊,你这就说不过去了。招娣都走了,这事儿和你都没关系了。你要有空,多和我们唤儿亲近亲近才是正理。”
孟真听得一头雾水。
唤儿只顾埋头扒饭。
陈志安连连跺脚:“孟叔,我心里头还放不下招娣,你就告诉我吧!我就是去给她上个香,没其他想法。”
孟添福挥挥手:“事情都过去啦,你得多想想往后的事,上香,我们代你上了就是。啊,听话,回家去吧。”
陈志安还要闹,蔡金花说:“唤儿,别吃了,送送你志安哥。”
唤儿立刻放下碗筷,走到陈志安身边,道:“志安哥,我送你吧。”
“你们!你们!”陈志安看看这一家子人,再看看身边低眉顺眼的孟唤儿,气爆了,“你们就是在骗我!我听人说了!说你们把招娣给人配了阴婚,早就不在这儿了!我还不信呢!你们还是不是人啊?!”
孟真手里的碗跌到了桌面上,骨碌碌转了一圈。
“砰!”孟添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陈志安,我给你老爹面子,同意把唤儿许配给你,你现在什么意思?跑我们家来耍酒疯?我告诉你!孟招娣葬在哪儿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以后少来我们家捣乱!滚!”
“怎么没有关系?!”陈志安大吼,脸红脖子粗的,“我和招娣,我和招娣……夫妻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知道吗?我和她……我和她都睡过了你们怎么能再把她配阴婚?!”
这话一说,除了两个年纪小的男孩子,其余所有人都惊呆了,铃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抢先出口:“陈志安,你放屁!你喝多了吧!胡说八道什么!我二妹明明是清清白白的!”说罢,一杯清水就泼到陈志安身上。
被冷水一浇,陈志安略略清醒了一些,想起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他有些心虚。
孟添福上去揪起他的衣领,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
“你再说一遍。”
“我……不是……孟叔……我……”
孟添福冷冷道:“陈志安,回去告诉你爹,三万块钱不会退了。以后想娶我家老四,重新下聘。今儿听到的人多了,大家都能上派出所作证的,明白了吗?”
陈志安又气又急,知道自己祸从口出,平白无故损失三万块钱,之后,这钱恐怕是再也要不回来了。但他也没办法,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孟家众人重新坐下,继续吃饭,孟真却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刚才陈志安说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还有,他什么时候和唤儿有婚约了?孟真望向唤儿,后者默默吃饭,眼睛都没抬起来过。
和寻常人家十一、二岁的孩子相比,孟家的女儿们对夫妻之事显然要了解更多。
从小,她们就和孟添福夫妻睡一个屋,孟添福和蔡金花办事时从不遮掩动静,尤其是早年那张木板架子床,一动起来就嘎吱嘎吱响。除了床响,他俩还叫唤,孟家的几个女儿想不听到都难。
孟真小一点的时候曾问过招娣,爸爸妈妈晚上都在干啥?招娣便红了脸,告诉她不要再想这个事,当做没听到就好。
在简梁家里,孟真头一回看了那么多连续剧,连续剧里多多少少会有情爱镜头,孟真一知半解地也知道了夫妻之事。但她并不好奇,反而觉得肮脏,尤其是想到父母也做这件事,就更加感到恶心。
所以,陈志安刚才说的,是这种事吗?
他和招娣,做过这种事?
怎么可能?
陈志安怎么能对招娣做这种事?!
夜里,孟真爬下床,叫醒唤儿,问她招娣去世后发生的事。
她是真的不记得了,清醒过来时就在医院了。唤儿开始不肯说,孟真逼得急了,她实在躲不过,才简单地给她讲了讲。
说完了,孟真问:“那二姐到底葬在哪儿?”
唤儿摇头:“我不知道,只有爸知道。”
“这事儿你告诉简梁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他?”
“没有用的。”唤儿说,“反正葬哪儿都是葬,每年,总有人去给二姐上个香。”
孟真抱着膝盖坐在唤儿床上,两个人肩并肩沉默了一阵子,孟真又问:“你真的要和那个姓陈的结婚?”
唤儿面无表情,点点头。
“他……他不是个好人!”孟真压低声音,“他是不是欺负了二姐?”
唤儿想起一年前铃兰和王贵强的对话,结合今天陈志安的事,点头道:“应该是。而且,大姐好像知道这事。”
“……”孟真咬着牙,两只小手已经攥成了拳头,悲愤地说,“我就知道,二姐一直没走,是有话要对我说!”
唤儿背上发寒,问:“你真的能看到二姐吗?”
孟真肯定地点头:“二姐一定是想告诉我,那个姓陈的才是害死她的凶手!”
“为什么?”唤儿不解。
“如果不是他欺负了二姐,二姐是不会死的。”
孟真虽然是个孩子,但她比谁都要了解招娣,如果只是不能上高中,是逼不死招娣的。那场荒唐的婚约才是起因,陈志安的兽行则是压垮招娣的最后一根稻草。
孟真说:“唤儿,你不能嫁给那个姓陈的,他是个烂人。”
唤儿反问:“我不嫁,难道你嫁吗?”
“哼。”孟真冷笑,“你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