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滩是淳西镇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一个旅游景点,在西江的下游支流开辟出一块滩地,又铺上说不清的鹅卵石。支流的水顺势而下,形成一块浅浅的河滩,江水清澈,水质清凉,一到夏天,便有许多的人过来游玩,其中不乏热恋中的情侣。
秦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顾维森,更没想到,张沐然要给她介绍的男人就是他。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顾维森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戴着一副细框眼镜,两边的头发修理得短短的,前冲的刘海微短,在他温和的气质以外,添了些小小的气势。
秦烟突然笑了笑,朝他伸出手。
“顾维森,好久不见。”
顾维森也朝她笑了笑,与她轻轻的握了握手。没来之前,他还有些不信,现在看到她就在眼前,那颗紊乱的心一瞬间平静了下来,平静之外又添了莫名的激动。
恰这会儿,严野和张沐然也下了车。
张沐然走到秦烟身边,凑她耳朵边,小声的说:“姐们儿这惊喜怎么样?”
她说着,朝秦烟挑挑眉。
秦烟虽说有些惊讶,但却不是张沐然理解的那种高兴。她想,张沐然可能是把学生时代的玩笑话当真了。
八年前,秦烟十七岁,周小艺果然如她说的那样,供秦烟读完初中就再也不打算掏钱让她升学。
那时候,秦烟学习成绩很好,中考也是地区的第一名,老师们都夸赞她是个好苗子。
但没有钱,成绩再好也没有用。
秦烟跟周小艺大吵了一架,背着书包走出家门。
周小艺从屋里冲出来,骂骂咧咧的朝她吼:“死丫头,你有本事走了就再也别回来,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你个短命鬼,来这世上就是折磨我的!”
秦烟背着书包,双手捂住耳朵,周小艺的骂声还在持续。她擦掉滑落下来的眼泪,开始跑了起来,越来越远,周小艺的声音渐渐变小。
她一路奔跑,最后到了镇上。
她不知道去哪儿,只能逛到学校门口。
中考早就结束,学校正值暑假,她所在的班级早就被下一届的学生占据,早就没有了她存在的地方。
课桌上她刻下的座右铭,不知道又会被谁看见,会被他们涂掉吗?又或者,在那后面写上对话?
秦烟无从得知,她蹲在学校大门口的角落,抱着自己的腿蜷缩着,只是这么想想。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觉得这样想着心才会不觉得那么累。
夏天的夜晚来得迟,但是七点半天色还是渐渐暗了下来。
秦烟蹲在角落,腿上早就被蚊子叮满了包,她抓了抓,又拍到一只蚊子。
她摊开掌心,那只长脚蚊的尸体躺在上面,周围都是血,可见已经吸了不少。
秦烟叹了一口气,揉揉有些发麻的腿,扶着墙壁站起来。
然后,她就听见顾维森的声音。
“秦烟,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很惊讶。
秦烟扶着墙稳了会儿,即使没看见,也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等腿不那么麻了,她才抬起头,看向那个少年。
“顾维森,能帮我个忙吗?”她仰着头,望向他的脸满是苦涩。
那时候,她和顾维森算不上特别熟悉。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认识了张沐然,后来在张沐然的介绍下,她跟顾维森在一起玩过几次。
秦烟所在的学校位于清水镇,张沐然和顾维森则是从小在淳西镇长大,当年张沐然转学,顾维森也跟来一起,只不过是在另一个班上。
三人后来就经常聚在一起,但通常都是张沐然和顾维森说话,秦烟陪在一边安静的听着,只是偶尔说上两句。
她看着顾维森,那句请求他帮忙的话她其实并不想说出来。但是,她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顾维森也看着她,半晌后从他那辆自行车上下来,放下脚架,朝她走了过来。
“你……出什么事了吗?”他盯着她,声音低低的。
秦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偏头躲开他的视线。
顾维森可能也觉得这么问太直接了,他清了清嗓子,回答她之前的话。
“你说,需要我怎么帮你?”
秦烟捏着书包的带子,掌心里都是汗,她低着头,开口:“你能带我去沐然家里吗?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儿。”
顾维森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如果让张沐然去问,没准就知道了。
这样想着,顾维森走回自己的自行车旁,踢开脚架,握着龙头看向她。
“上车吧,我带你去。”
闻言,秦烟抬起头。
夏日的风微微扬起,吹动少年的衣摆,秦烟在这个炎热的夏日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暖风。
后来,他载着她骑行在长街上,经过蜿蜒的乡村马路,高高的陡坡。下坡时带来一阵又一阵清凉的风,秦烟坐在后座,紧紧的抓着底下的垫子。
颠来抖去,秦烟却觉得从未如此放松过。
他载着她一路到了淳西镇,张沐然正蹲门口啃西瓜,逗着不知谁家的小狗,见到他俩的时候手里的西瓜差点没拿稳。
“小烟……顾维森?”张沐然起身,对他们的突然出现好像特别惊讶。
秦烟看着她,有些勉强的笑了笑,张沐然正要上前跟她说话,突然被顾维森扯到一边。
“你干什么啊?”张沐然被他扯得差点摔倒,有些没好气。
顾维森拍了下她的肩膀,拉着她走远了些。
他凑到张沐然跟前,低着头说话,声音低低的,张沐然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随后,她让顾维森回家。
“交给我吧,你先回家,你妈刚才还找你。”
说完,她走到秦烟身边,牵起她的手拉着进门。
张超英那时候还硬朗,总是在车站拉客,这会儿也不见人。
张沐然牵着秦烟,带她进了自己的卧室。
秦烟第一次见到女孩子的卧室,跟她在家里的房间很不一样。她自己的房间就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简单的衣柜,屋里常常很潮湿,角落里堆放的课本老是会发霉,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霉味。
此刻,她站在张沐然卧室的门口,只简单的看了眼,眼睛便被粉粉绿绿的颜色充满,床头上还摆了好几个毛绒绒的动物玩具。其中有个一人高的大熊,秦烟只在电视上见过。
张沐然见她站在门口发呆,拍拍自己的床。
“过来坐。”
秦烟捏着书包带子,有些局促,那床上看起来那么干净,她在外面跑了一天,又在地上坐过,满身都是灰尘。
她不愿意,也不忍心玷污。
“还愣着干啥啊?”张沐然见她许久都不动,走了过来,动手要拉她的书包,“这书包背着沉不沉啊你,快放下。”
秦烟有些被动的被她放下书包,但手里依然紧紧的拽着带子。
“放这里吧。”张沐然索性一把抱起,放到了旁边的书桌上。
秦烟来不及拒绝,手上的带子就被她扯走了。
张沐然又拖过一张椅子,塞到秦烟的屁股底下,然后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强硬的让她坐下。
秦烟坐着,双手有些不自然的放在腿上。
张沐然则在床边坐下,见她满头的汗,开了电风扇对着她吹,然后又蹬蹬蹬的跑了出去。她往外面望了一眼,不知道张沐然去干什么了。
很快,张沐然跑了回来,手上拿着两个甜筒。
“喏,拿着。”她递了一个给秦烟,然后又坐回床边。
她一边撕着包装纸,不时望秦烟一眼。
“是不是你妈又骂你了?”她低着头,目光落在那甜筒上面。
秦烟握着手里的甜筒,闷闷的叹了一口气。
“都是家常便饭了。”
“那你也不能就任她骂啊!”张沐然咬了口甜筒,有些恨恨的:“是我就骂回去!”
秦烟无奈的笑了声,道:“你不了解她,她这样的人你越跟她扯,她能骂得越凶。”
“那我比她更凶,看谁凶得过谁?!”张沐然抹了一下嘴巴,好像周小艺就在眼前似的眼睛凶狠的瞪着。
秦烟看着她嘴角的一抹奶油,扯了桌上的纸巾递给她。
“有这跟她吵的时间,我不如多做几道数学题。”秦烟摇摇头,脸色淡淡的。
“只可惜,以后连碰书的机会都没了。”她叹了一口气,声音很无力。
张沐然擦着嘴角,突然挑眉问她:“怎么,她真的不让你上学了?”
以前秦烟是跟她提过周小艺不让她上高中的事情,但她没当真,这会儿听秦烟这样说,理所当然的想到以前。
秦烟没说话,只是低头沉默着,片刻后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擦了一下眼角。
“哭什么啊?”
张沐然见她埋着头哭,心里也觉得很难受,她揉揉鼻子,把整包纸巾都拖过来。
“我没哭。”秦烟抽抽鼻子,倔强的否认,声音嗡嗡的,“我就是难受……”
“好啦。”张沐然扯了纸巾帮她擦眼泪,安慰道:“因为她哭不值得。”
秦烟拿过她手里的纸巾,自己擦着。
“我不是因为她哭……”她仰着头,眨了下眼睛,“我只是哭自己。”
张沐然和她认识这么久,在学校向来都是她帮自己。她第一次见到秦烟哭成这样,除了惊讶,更多的是心疼。
“不是还有我吗?”张沐然拍拍她的肩膀,眼神坚定的看着她,“反正上高中又花不了多少钱,我让我奶奶给你掏钱。”
秦烟眨了下眼睛,有些愣愣的看着张沐然。
“这样不好……”且不说两人非亲非故,张超英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况且她那么大年纪,秦烟不可能让她给自己掏钱。
“有什么不好的?”张沐然环着手臂,昂着头很笃定,“反正张超英她有钱,钱闲着又不能生崽,不如拿出来做好事。”张沐然背地里总喜欢叫张超英的名字,丝毫不给她奶奶面子。
“不行的。”秦烟摇着头拒绝。
“那你还想不想上学?”张沐然瞪着她,问道。
“想,可是我不能这样……”她总觉得这样不妥。
“好啦,你想上学就对了,其他事不用担心,都交给我。”张沐然朝她摆手,让她无需再说其他的。
晚上,张超英回来了。
三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张超英知道她就是在学校跟张沐然玩得最好的同学后,突然笑得很高兴。
“多亏有你,沐然丫头这两年的成绩提高不少。”她往秦烟碗里不停的夹菜,一个劲儿的夸她。
秦烟笑笑,回道:“其实沐然很聪明,只是心思没放在学习上,只要她认真学习,成绩肯定提高得很快。”
张沐然在一旁尖着耳朵听,此刻不禁朝秦烟竖了个大拇指。
“她那脑子我还不知道?笨得跟头猪似的,还是你教得好。”张超英望着秦烟,一副看别人家孩子的羡慕表情,“听她说,在学校都是你辅导她学习?”
秦烟点点头:“班主任说要一帮一,平时她有问题我就给她解答。”
“沐然能跟你做同桌,真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张超英有些激动,说话间又给秦烟夹了一个鸡腿。
秦烟看着碗里已经堆成小山的菜,谦虚道:“这都是我应该的。”
张沐然一直在旁边做旁观者,见两人说得差不多了,及时的开口:“奶奶,要不是小烟平时帮我,这次中考我还不定考成什么样儿呢。”
“你有这觉悟就好!”张超英拿筷子点点她,一副恨她不争气的样子。
“那小烟帮了咱这么大一个忙,咱是不是得感谢她啊?”张沐然咬着筷子,挑眉朝张超英示意,不顾一直朝她使眼色的秦烟。
“这倒是……”张超英反应过来,转头看着秦烟道:“小烟,说说,你想要什么礼物?奶奶送给你。”
秦烟捏着筷子,看了一眼朝她递眼色的张沐然,回头看着张超英。
“张奶奶,不用了吧……”
“怎么能不用?”张沐然抢过秦烟的话,拉着张超英的手,“奶奶,小烟她这人一向怕给人麻烦,但是咱张家人是不是得有恩必报?既然她不想要,那么我来替她讨。”
张超英点点头:“你说得对。”
张沐然得到肯定,索性胆子放开了,凑到张超英耳朵边,轻声说了几句。
张超英越听,脸色变得越难看,秦烟坐在旁边,感觉屁股跟针扎似的,坐立难安。
后来张沐然说完,张超英盯着秦烟看了好久。
“小烟,如果奶奶答应供你上高中,你能不能也答应奶奶一件事?”
张超英看着秦烟,收敛起刚才还笑着的脸,态度严肃认真。
秦烟也看着她,半晌后开口:“张奶奶,这都是沐然瞎说的,你不用管……”
“怎么不能管?”张超英不喜欢这话。
“你是沐然的好朋友,怎么说也叫我一声奶奶。”她说着,去拉秦烟的手,“再说了,读高中能花几个钱?奶奶虽说不是什么富豪,但这点钱还是有的,你甭担心。”
“就是就是,我奶奶可是个隐藏的富婆。”张沐然也在一旁附和,被张超英瞪了一眼。
秦烟沉默的低着头,看着张超英抓着自己的手,脑子里一时间百转千回。
要抓住这次机会吗?秦烟在心里问自己。
如果答应她们,以后报答又行得通吗?秦烟看了看张超英,又望了望一直盯着她的张沐然。
片刻后,她重重的点了点头。
“哇哦,好耶!”张沐然一看到她点头,高兴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秦烟看着她笑,脸上也不自觉的露出笑容。
后来,张超英提出那要求,希望秦烟在高中能依然在学习上帮助张沐然,最好是让她能考上大学。
秦烟自然答应得很爽快,后来两人一起上了淳西镇的同一所高中,又被分到一个班上,秦烟对张沐然的成绩比对自己的还要上心。
上了高中,学习变得更困难,又有秦烟每天监督着她,张沐然叫苦不迭,只有在严野来找她的时候,才能跟他诉会儿苦。
好巧的是,顾维森也同她俩分到了一个班。
若说秦烟是埋头苦干,扎实学习的努力派,那么顾维森便是老天给天分的那一类,高一开学时,两人分别以第一第二的成绩进入班级。
顾维森出自教师家庭,母亲李智岚在淳西中学的高中部任历史老师,父亲顾伯勋以前也是高中部的数学教研组组长,后来进入市教育局工作,在里面当了个不小的领导。
后来,秦烟的事顾维森还是知道了,他想了想,决定去向顾伯勋咨询。
顾伯勋听着抽完了一根烟,对他说:“她这样的家庭和成绩,可以去申请学校的奖学金和生活补助。”
一天放学,顾维森把这事儿跟秦烟说了,秦烟当时正埋头解着一道数学题,听他说完停下了笔。
“可是我已经有张奶奶资助了,再去申请这个不太好吧。”她皱着眉,看向坐在她对面的顾维森。
“这样也对……不过生活补助倒是可以申请。”顾维森想了想,重又对她说。平时看她生活很节俭,这个年纪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顾维森不禁担心她的身体健康。
秦烟听他这样说,脸色有些微微发红,拒绝道:“还是不要了,让真正有需要的人去申请吧。”
说着,她开始收拾桌上的课本,不顾还要劝她的顾维森,径自走到教室后面拿起扫帚开始打扫。
顾维森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时隔多年,顾维森再次想起,恍然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意识到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蹲在学校门口无助的女孩。她跟张沐然说着悄悄话,眉眼间是他从未见过的愉悦。
张沐然突然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他。
“兄弟,机会可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可要好好把握。”说着,她朝顾维森挑挑眉。
下一瞬,严野过来把张沐然拉开。
“你先顾好自己吧。”他对张沐然揶揄了一句,张沐然被严野圈起腰拖着走,闻言瞪着他,朝他竖了个中指。
两人渐行渐远,秦烟走到顾维森身边,看着两人的背影。
“没想到当年读书什么都听沐然的严野,如今反过来了。”秦烟笑着,摇了摇头。
“这就叫,天道有轮回。”顾维森点点头,接下她的话。
说着,顾维森转头看她,秦烟也笑着,一瞬间两人的视线对上。
空气中沉默了几秒,秦烟先转回头,看向旁边游玩的人群,顾维森突然咳了几声,说道:“去那儿玩玩吧,这边太阳还照着挺热的。”他指着一处有树的阴凉地。
他抬起手,在秦烟后背处虚挡了挡,斜照的阳光正好打在他的手臂上。
秦烟点点头,举步往那棵树走去。
周围都是嬉笑的人们,有年轻夫妻专门带着小孩儿来玩的,也有好几个三五成群的学生模样的人,更多的是一男一女搭配的恋人。
来时穿的平底凉鞋,她淌过到脚踝的水流,庆幸自己穿的是半身裙。
顾维森跟在她后面,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色体恤和沙滩短裤,突然觉得有点后悔。再抬眼,秦烟的背影已经走远,他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向上是炎热的温度,脚下是冰冰凉凉的水流,秦烟顿觉燥热感缓解不少。
树下有一排木制的靠椅,秦烟在那里坐下,顾维森也跟着。
两人坐着,看水里打闹的几个男孩子。
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宣告着独属于它们的夏天。
在这蝉鸣声中,顾维森望着秦烟的侧脸,半晌后开口:“你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海市发展?”
秦烟点头,问:“你呢?一直呆在淳西镇?”
“是啊,我妈非让我呆她身边。”顾维森摇摇头,颇为无奈。
“所以你现在……”她挑眉,有些猜不准他是什么工作。
“老师。”顾维森笑道:“没想到我也有这一天吧?”
读书的时候,家里有两个老师都围着顾维森,这让顾维森很烦恼,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他发誓绝不填师范专业。没想到大学一毕业,还是走上了这个岗位。
“真的?”秦烟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顾维森填志愿时的雄心壮志。
这会儿听他提起自己的工作,不禁笑话起他当年发过的誓。
“叔叔,能别挡着我们吗?”一道声音乍然在秦烟的前方响起。
“这都是路,我怎么就挡你了?还有,叫哥哥,不是叔叔!”又是一道凶巴巴的声音,秦烟眉上一跳。
“哇啊……”
秦烟抬眼过去,就见几米远一个小男孩揉着眼睛哭唧唧的跑开了,那地方站了一个男人,目光直直的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