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今天没有温侯,没有征东将军,更没有蔡伯喈,有的仅仅是长辈与晚辈。”
蔡邕原本和颜悦色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位一向表现的风轻云淡、和蔼和亲的老人,难得露出一副老辣且炯炯有神的眸光。
他就这般定定的凝视着吕布,等待着他的回应。
吕布同样注视着他,随后重重点了点头,做出请的手势。
“呵呵……”
蔡邕见状,终于轻笑一声,话锋却陡然一变:“奉先,你意欲何为?”
“?”
吕布原本正襟危坐的挺拔身姿忽然顿时,抓起了手旁的杯子,汩汩喝了两口。
可仍是没有选择回答。
蔡邕是博学古今,名满天下的大儒,他也是极为睿智的前辈,又是蔡琰的父亲。
吕布自知若是回答不好,难免会落得下乘。
况且,他并不能未卜先知,不明所以蔡邕究竟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难道是让他抓到了什么把柄?
或者是董卓察觉到了什么?
蔡邕之前是有言在先,西凉阵营中无论有何事,董卓大抵是不会对他有所隐瞒的。
许多要务都是与他和李儒商量着来。
“晚辈实在不知,蔡公此话何意。”见蔡邕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吕布只能无奈开口,打了个皮球。
蔡邕抚须而笑,没了之前的严肃之色,“老夫就知道,这么问是没有结果的,不过这才是应该的,若你肯直接吐露心声,老夫反而会为你捏一把汗。”
“那我们就先说说别的。”
“吕布啊,你可知老夫今日为何要主动去寻你前来?以往虽有过请你来喝茶的先例,但多是因琰儿的缘故,今日老夫没让她抛头露面,仅有我们爷俩。”
吕布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弄得莫名其妙,他直视着蔡邕意味难明的眸子,想从那深不见底的沟壑之中看出些什么。
可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
在这场面谈中,一开始自己就已经落入了下风。
“呼……请蔡公就不要与晚辈兜圈子了,还真有些不太适应。”吕布无奈摇头苦笑,他真无法对蔡邕做些什么。
“哈哈!你这孩子,倒是直接的很,老夫还未曾发力呢,这就投子认负了?”蔡邕似笑非笑的盯着吕布。
吕布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压抑的内心轻松了不少,他举止大方,道:“晚辈对蔡公是发自内心的敬重,而您又是琰儿姑娘的父亲,是天下少有的大家、智者,违心之言不入其耳,妄心之论实属令公贻笑大方。”
“因此,晚辈不便多言,更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还是放下担子,仅听公之教诲。”
吕布说完深深垂首作揖,遂抬起头来目视前方,这次终于从老者的瞳孔中看到了欣赏之意。
他心下不禁长舒了口气。
自己哪怕是面对贾诩、李儒等谋士之流,或天下宵小群雄,都可以做到面不改色,掌控一切,用自己的底气与实力去拿捏对方。
可总是有些人,是能够脱离出这种掌控的。
王允、蔡邕、卢植等等,这些有底蕴有威望,在士子万民中能够一呼百应的角色,都是特殊的人。
饶不见董卓,想杀卢植都得偷偷摸摸,做到绝对的隐秘,不能让任何人抓到把柄。
杀袁隗更是逼不得已,下了天大的决心,要与袁家为首的半壁士族为敌。
董卓都有这般如履薄冰而无奈的时候,更何况吕布?
他虽今时不同往日可比,但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能够与董卓比肩,甚至超越的地步。
距离那一步,还有很远。
“你有这种见地,实乃可贵,老夫年事已高,身体又接连遭受迫害,不知还能活上多久,你越有卓越见识和能力,老夫百年之后也可死而瞑目了,至少琰儿有了可依靠之人,不会在这乱世中成为牺牲品、战利品、苟活于世。”
蔡邕抿嘴叹息,将心事放下之后,才正色道:“吕布啊,老夫今日之所以请你来私下想谈,是老夫认为时机已到,形势已然明朗,不必再假装浑浑噩噩下去,该有明确的目的了。”
吕布拱手道:“还请蔡公明示。”
“老夫虽不是西凉元老,可对其内部局势,却无比清楚,这一点上,恐怕李儒也应该很明白,看得清的会未雨绸缪,看不清的,只能化为一坯黄土。”
“若说你大闹长乐宫之前,这层遮羞布仅仅是在漏风,可你剑斩牛辅之后,这块布就彻底被你撕碎了。”
“虽然相国表面上不动声色,也不愿深究,可你要记住,咱们的相国当年也是西凉豪雄,能够一统凉州悍勇,岂又会是真的残暴粗人一个。”
“纵然他不肯承认,也不想去谈,可他的内心其实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
蔡邕的语气很缓,很低沉,越是这样,越给吕布造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同时也让他每个字都能清晰的思考。
蔡邕没有向吕布提问,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继续道:“董旻,相国胞弟;董璜,相国之侄;牛辅,相国女婿。”
“此三人,前二者都有董家血脉,也是相国无比信任之人,却也仅仅是信任,而非倚重。”
“因为此二人,才疏学浅,无德无望,驾驭不了数十万的西凉悍勇之士,只能主宰于朝中,而非军中。”
“你且看董旻,虽说相国将他强行安插在了西凉军中,独领一支,可这都过去了快半年了,却没有丝毫起色。”
“而董璜,直到如今还在任禁中统领,督管宫廷,丝毫没有让其入主军中的意思。”
“相反,最有可能接执军团,也是被相国最委以重任的牛辅,却暴毙身亡,因你吕布而死!”
“且不论相国究竟有何顾虑,没有动你,没有治罪,更没有借故敲打于你,这其中的隐晦,还看不懂吗?”
蔡邕言辞凿凿,语气愈发激烈,他双手按在桌案上,直勾勾的望着皱眉深思的吕布。
话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该听出来其中意思了。
可惜,吕布此刻仿佛就像是个傻子一般,皱眉深思过后,竟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发表自己的观点。
蔡邕怔了怔,他是真没反应过来,还是认为自己说错了?
这些话,其实和董卓没有关系,都是蔡邕凭借自己的看法所说的论调。
当然,说的基本都是基于事实的。
吕布之所以没有回应,是不明白,蔡邕找自己突然说了这么多,几乎都不是含沙射影的表示了,而是直接明示。
到底用意何在?
自己又该如何回应这么敏感的话题?
难道要直接说,“没错,我也这么认为,估计后面西凉军肯定就是我接手了。”
如果嫌命长,随你怎么说。
吕布显然是不嫌命长的那种。
“蔡公!这茶,晚辈怕是喝不下去了!”吕布脸色愈发寒冷,作势欲要起身。
蔡邕不为所动,随意问道:“为何?”
“太涩,会苦死人的。”吕布旋即又端起抿了一口,面部扭曲道:“这不是晚辈该喝的茶。”
蔡邕抚掌哈哈大笑起来,轻拍着吕布的手背,安抚着让其坐下:“好好好,这茶苦,那咱们就不喝了。”
“蔡公!恕晚辈名言!晚辈而今虽贵为温侯,更是借相国厚爱,朝廷亲封的征东大将军,但晚辈一直如履薄冰,想要低调做人,只因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相国恩赐!”
“至于公之所言,晚辈并非不懂,只是此等大事,岂敢随意妄谈!西凉军生是相国征伐天下之兵,死是相国斩阎罗之鬼!”
“相国若指那十七镇诸侯,本将军便斩那十七颗头颅!相国若指这天下版图,本将军兵锋所过之处,遍插董字大旗!为相国将天下吞之!”
“至于后继之事,当也全凭相国决断!岂容晚辈放肆议论!”
吕布一甩袖袍,眉宇间浮现出一股决然之气,与蔡邕对望丝毫不落下风。
他正气凌然的模样,当真将蔡邕镇住,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
“好吧……”蔡邕双目垂下,淡淡道:“如此,你就先回去吧,老夫也不便再留你。”
吕布听话的起身,问道:“那晚辈这就告退了,对了,琰儿……近来可好?”
“好!好个屁!给老夫滚蛋!”
蔡邕骂咧咧的将茶杯砸向吕布,后者轻松躲过,落荒而逃。
虽然闹荒唐一出,可二人却不约而同的露出隐晦笑意,很快就掩了下去。
蔡邕清了清嗓子,扬声平静道:“他已经走远了。”
“唉!”
一声浓重的叹息,却从暗处走出两道身影,坐在了蔡邕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