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白驹觉得自己穿越了,虽然自己还是那个自己,世界已不是那个世界。但是医生说那不过一种创伤之后的幻想。丁白驹觉得自己有证据。出事之前自己做了一百多个一模一样的梦,现在的自己又做了几十个一模一样的梦。但是医生说那不过你的另一个幻想。可俩个梦明明不一样啊。出事之前丁白驹老是梦到自己坐在轮椅上,头顶一棵大柳树,对面是熙攘的人群,背后是安静的楼群。就像现在一样,现在丁白驹就坐在轮椅上,头顶一棵大柳树,秋天了,柳树开始落叶。对面是一个菜市场,五点多钟,菜市场正迎来自己一天最后的辉煌。做了一百多次一样的梦之后,丁白驹被不得安眠的折磨弄得神经衰弱,不得不偷摸办理了休学手续,就在父母接他回家那天,丁白驹终于在车上做了一个不一样的梦。然后父母因为车祸同时死去,可怜父母直到死去还不知道丁白驹已经办了休学。当初瞒着父母是不想让他们闹心,现在丁白驹就剩下了伤心。丁白驹变成了一个残疾人,那个重复的梦最后成了真。丁白驹叹了口气,按动电动轮椅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向家的方向开去,那里是一片安静的楼群。刚刚丁白驹在轮椅上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里丁白驹站在雪地上,头顶是针叶林,对面是一个死去的人,背后是喧嚣的狗群。丁白驹知道这梦早晚会变成现实。电动轮椅的速度很慢,比人正常行走也快不了多少,走到一半的时候,后面追上来一个人、向轮椅后面的背篼里塞了一包菜。是大小眼,这个世界上唯一会给丁白驹送菜的人,一个女孩,小女孩。俩人是去年认识的。丁白驹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是车祸以后爷爷用俩个俩室楼换的一个大三室。用来交换的房子其中一套是丁白驹父母留下的老房子,还一套是爷爷奶奶居住的,老年痛失爱子之后,爷爷还要担负起照顾丁白驹的责任,这对于八十岁的老人来说,有点过于沉重了。没办法,只能带着老伴找个一楼和丁白驹一起住。买来的这个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旧楼。楼高只有四层,看着是红砖楼,其实是钢筋混凝土的框架,最初的设计是三层四层内通,一层二层内通。当时还没有复式这个说法,这个专门为一个大企业的领导盖的楼,显出了某种中国式的智慧。四层楼,三个单元,其实最初只住了十二户人家。丁白驹爷爷买的这个房子的旧主人很是多子多孙,早在二十年前就把内部的楼梯拆除,一楼二楼不再相通,走公共楼梯,变成了普通居民楼的格局。又过了十年,一楼的这个男主人去世,他的三任妻子给他生了八个孩子,分家产时候就难办,最后协商结果就是卖楼,卖楼的小广告就贴在大门上,明码标价六十四万。恰好丁白驹的爷爷以前就是这个单位的职工,住的职工家属楼离这个干部楼很近,也知道这个楼的根底,早上买菜回来看到这个广告,一看价钱立即回家拿存折,下午就交了定金,晚上给四个闺女打电话,一家借十万,第二天就把楼买了下来。然后又卖了俩个俩室楼还钱给闺女们,谁过日子都不容易,亲闺女也不能欠着啊。最后给丁白驹剩下了这个十分宽敞的大三室居住,还有以前丁家三口人住的那个旧楼,此外丁爱国贷款买的一个新楼,在新区那边,还剩五年房贷要还,留给丁白驹收房租了,俩个楼的房租正好够还贷款的。零零碎碎的事故赔偿款加起来有一百多万,老爷子做主给丁白驹存了起来,又找残联和街道,要了一份残疾补助。跑公证处跑了半年,办理各种继承手续,老爷子觉得丁白驹饿不死了,和老伴在半年时间里相续去世。爷爷去世之后,几个姑姑来的少了。去年姥姥姥爷也在同一年去世,几个舅舅岁数也大了,不怎么上门,几个表兄弟姐妹都在外地工作。简单来说,丁白驹算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上。幸好有大小眼。大小眼姓曲,她爹当初得了一个闺女,高兴的不知道咋办才好。取名的时候翻了好几本字典不算,还去问了瞎子,查了取名的网站,啰啰嗦嗦的罗列了十多个名字。最后给闺女取名为晞。曲晞的字音有曲高和寡的意思在里面,其实算不上一个好名字,算命的瞎子说这个名字妨人。果然,曲晞四岁那年,父亲因意外去世。瞎子蒙对了。丁白驹管曲晞叫大小眼,小姑娘俩眼睛不一样大,左眼比常人大了俩圈,右眼又比常人小了半圈,而曲晞则把丁白驹叫做阴阳脸。丁白驹遇到车祸时候,撞上的是一辆满载轮胎的大货车,当时车上的轮胎正在燃烧,司机慌不择路加上轮胎燃烧产生的浓烟都是车祸的主因,而轮胎在车祸发生后还燃烧了十多分钟,丁白驹当时严重烧伤,加上撞击造成的颅骨骨折,还有致命的肺部烫伤,本来应该必死无疑的,以至于当丁白驹醒来的时候,医院的医生护士都感叹这是一个奇迹。丁白驹的半边脸不知道是熏的还是烧伤的后遗症,颜色变得黢黑黢黑的,另一半当时压在了下面,还是本色的白。丁白驹和曲晞在一起的时候,丁白驹永远站在左边,这样一来,丁白驹看见的就是曲晞的右脸,而曲晞看见的就是丁白驹还正常的右半边脸。除了他俩相识的那第一次。曲晞和寡母一起生活,下边还有一个小俩岁的弟弟。家在城郊,有两亩菜地,专门种植大棚蔬菜为生。这几年村子里的人发现种菜不如卖菜赚钱,纷纷转行到了卖菜。曲晞的妈妈也跟着转了行,不过家里的菜地也在接着种,种的都是快长快收的叶菜,小白菜、小萝卜菜、生菜之类的。卖的菜也从本村收,主要就是黄瓜。卖黄瓜有个难点,就是不能剩菜,要是卖剩下了,隔夜的黄瓜第二天更难卖。所以要求进菜卖菜都要稳,量出为入。每到市场要散的时候,最着急的就是专门卖黄瓜的菜贩。以前还好,曲晞家隔壁是个卖姜蒜的,东西不多,怎么都够铺开。后来隔壁换了一个卖水果的,水果的花样还挺多,十多种水果要是全铺开就太占地方了。这家做了一个特别大的木板,底下放上四个筐,木板再放在上面,就是非常好的展示台了。但是木板太大了,占了曲晞家的地方,曲家刚开始没吱声,毕竟地方还够用。但是随着自己家的叶菜也下来了,品种一多,东西就不够摆放的了,于是和隔壁谈,谈来谈去谈不拢啊,对方态度极端强硬,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欺负你们孤儿寡母了,你能咋地吧。曲晞她妈就去找市场管理,这个市场是当地的街道开的,又通过同村的人情找到了街道办的一位小领导。领导听说曲家的情况,很同情,和下面打了一个招呼。市场管理找了卖水果的谈了一下,隔壁算是老实了俩天,但这就算是结仇了。过了俩天,隔壁也通过关系找了另一个领导。都是本地人,谁还不认识几个朋友啊?隔壁那个三十多岁的黑面男子是这么说的。然后他把木板竖着放了,在街道上突出来近一米。以前横着放占你家地方,你可以找啊,现在我没占你地方,你找谁去?俩家的摊位靠道路北侧,卖水果的在曲晞家的东面,中国人逛路边菜市场基本也是自觉遵守右侧原则,所以凸出来近一米的木板彻底挡住了顾客的路线,曲晞家的生意立即就难做了,过了几天,水果摊的木板凸出了一米还多,这是欺人太甚了。丁白驹那天让保姆红姐中午煮的汤圆,吃完了有点不消化,正在大柳树下的轮椅上消食。忽然听到市场那边人群嘈杂的声音忽然放大了好几倍,其中还夹杂着喝骂撕打的声音。丁白驹坐着轮椅慢悠悠的滑动过去,费了好大力气在把轮椅开进内圈。就见一个小女孩正在满地打滚哭嚎,一边哭一边骂,已经骂到对方的太爷爷辈了,语言还挺接地气,挺有古意的,一般这种语言从四十多岁的大妈嘴里吐出来还算合理,什么“你家老婆养汉,生出来的杂种没屁*眼”“你带绿帽子上瘾,生一个不够,使劲挣钱,让你老婆再找几个野汉子,多生几个,你好好养活”。“你家祖宗没积德,生出你这种混蛋”举凡中国北方大街上骂架的语言差不多收集齐全了,当然也包括普及度最高的国骂三字经夹杂在陈诉的过程中。但是这种语言从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嘴里出来,怎么都让人感觉哪里不对。卖水果的可能动过手了,脸上被抓了几道,看身高差距,小姑娘要跳起来才能挠到那个部位。小姑娘的衣服撕破了,在地上又蹭了满身泥水,脸上已经看不清模样,但是额头上一块红肿还是很明显的,好像还挨了嘴巴,左侧的脸浮肿起来一个手印。估计是看的人太多,卖水果的不好意思和一个小姑娘再动手,旁边也有人已经打了报警电话。卖水果的已经躲到自己摊位后面,偏着头看着无人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事怎么弄都是丢脸啊,打架输赢无所谓,反正肯定脸是要不成了。对面有一个卖凉皮的摊位,摊主特意打造了一把又长又宽的大铁刀来切凉皮,平时很是宝贝,没事就用净布擦几下。这时候不知是不是看热闹太投入了,刀放在了他的玻璃罩子的上面,小女孩忽然跑了过去,跳起来抢到了这把刀。人群哗一下喧闹了起来,倒是没人害怕,就觉得这热闹是越来越大了,都很是兴奋啊。小女孩拖着那把大刀,走到水果摊前抡了几下,发现就算加上刀的长度,她还是够不到那个卖水果的坏人。围观的人发出哄笑声,看热闹的啥人都有,有同情小女孩的,就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更有看着谁出糗都行,反正有人出糗他们就高兴,就欢喜,就笑。小女孩的脸憋的通红,忽然疯狂的举刀乱剁。卖水果的正好刚进了几个西瓜,初春时节,这东西贵的很,卖水果的图着好看,把六个最大的西瓜全摆在最前面了。这下方便小姑娘下手了,只见瓜汁共瓜皮飞舞,乱红飞过秋千去,好几百块钱瞬间化作红色相思泪。卖水果的这个心疼啊,有心上前阻止,还怕小姑娘不长眼真给他几刀。虽然说初春时候穿的多,挨上几刀也不会出啥事,但是那把刀真大,小姑娘力气不够,把刀抡的歪歪扭扭的,真是吓人啊。这时候出警的警察终于赶到了,人群让出一条小道,丁白驹跟着警察又向里挪了点。警察问了问情况,批评了一下卖水果的男人,说你这么大人怎么能动手打孩子呢?男人脸红脖子粗,一肚子委屈不知道咋说,认了,低着头不说话。警察安慰了小女孩几句,见没啥大事,转身要走。刚转过身来,就听见男人一声大喊,叫的凄楚无比。“又咋地了?”
警察无奈的转过身,看到卖水果的蹲在地上捂着手,脸抽抽成一团,似哭似笑的这个表情很难拿捏啊。“被咬了”。旁边看热闹的人们的语气里怎么都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为什么咬人?”
警察蹲下来看着小女孩,眼里没啥谴责,倒是也有一丝笑意。“他打我一个耳光,我咬他打人的手”只有小女孩的眼里没有笑意,有的只是明明白白的恨和凶意。丁白驹那时候忽然觉得这个小女孩像熊,不是动物园里萌萌的黑熊,而是那种北极圈附近的的灰熊,残暴狡猾与勇敢聪明交汇。纪录片里,春天刚刚醒来,饥饿万分的熊争夺食物,争夺生存权利的那种凶悍,在这个小女孩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那也是一种美丽,一种原始的生命抗争之美。这种生命力正是丁白驹觉得自己缺少的东西,所以异常珍视,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所谓你缺的就是最珍贵的。丁白驹开着轮椅走到小女孩的对面,伸出手想拍一拍她的肩膀,以示友好,可惜他腰弯不下去,没够到人家的肩膀,手指在小女孩的脸前扫过,就像是他要打人家一个耳光,还没打到那种感觉。丁白驹的尴尬就不用说了,反正他脸红别人也看不出来。小女孩愤怒的目光加剧了这种尴尬,眼睛里冒火的小女孩直勾勾的盯着丁白驹的双眼,随时都能冲上来挠丁白驹个满脸花。感受到威胁的丁白驹赶忙闲话休提,直入主题,跟小女孩说“看到那个房子没?”
在丁白驹家的一楼前面,本来是有个属于他家的小花园,前任主人改造成了车库,足能停四五辆汽车,大概有四十多平米,说是车库,其实就是接出来的一个夏房,顶上是透明瓦。丁白驹不开车,家里也没有车,那里就成了一块闲地,夏天坐里觉得闷,冬天坐里觉得冷,春秋坐在里面,还不如出门坐在大树下。“你家卖不了的菜,还有这些摊子板子零碎玩意都可以放在那,我给你看着,好不好?”
小女孩思考了五秒才明白丁白驹的意思。这是个好人来的。放下了戒备。围观的人和警察也趁这个机会溜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众人的热闹看到后来,都感到了一丝寒意。丁白驹领着女孩向家中走去,曲晞不放心自己家的蔬菜摊子,好几次想掉头回去。丁白驹向她保证没人敢动她家的东西。开玩笑呢,都动刀的人,谁拿你家几根黄瓜,然后和你拼命啊?不过这倒是让丁白驹觉得,这个小女孩其实一直没失去理智,刚才多少有点表演的成分。到了地方,丁白驹打开车库门,顺手把钥匙给了小女孩,告诉她,自己一直走的是后阳台改出来的后门,这个前门的院子,以后就归小女孩了,想放啥放啥。隔天,曲晞领着自己的妈妈来正式认识了丁白驹一下,曲晞的妈妈和丁白驹一聊,聊出来一个熟人,原来丁家的保姆红姐也是曲晞她们村的。这就显得更亲近了。曲家也就放心的真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后来,丁白驹问曲晞“打架那天你妈妈怎么不在?”
曲晞反问“有她还怎么打架?我一个人肯定打赢的。至少不吃亏,你们一帮大人不会看着我小女孩被打吧?”
丁白驹对曲晞的心思又有领会,蛮有心机的小女孩啊。熊是高智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