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这一路老夫人,傅毖泉和傅长歌和几个崽崽是怎么过来,但阮陶是真的一路都在马车上睡过来的。没有偷偷睁眼,也没有偷听,就连几个崽崽同老夫人,傅毖泉和傅长歌说到兴高采烈,哈哈大笑的时候,阮陶都在眼罩,耳塞和头枕的加持下,一直睡到侯府才醒。
傅毖泉唤她的时候,她起初还没什么反应,还睡着。
这样的母亲很少见。
在傅毖泉的印象里,要么是昏迷或装睡的人你不用非常规手段就永远叫不醒之外,要么就是一个人真的在当下的环境中全身心放松了,才会睡过,除非有人在一旁守着唤她,否则不会轻易醒。
傅毖泉伸出指尖,轻轻戳了戳母亲手臂处。
在马车上入睡的时候,虽然有头枕在,但母亲还是习惯了环臂。
环臂这种姿势有时候会体现一个人的个性。
比如傅四四就经常环臂,但傅四四的环臂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用环臂这样的动作来给自己虚张声势。
但母亲的环臂不同。
母亲不管环臂与否都很有气场,尤其是环臂,眼神带着目光扫过某个人的时候,气场全开,至少有八丈高!
所以,母亲一直是一个让人习惯了她气场的人,当平安侯夫妇来府中“生事”的时候,不管剧本再烂,但有母亲的气场在,这烂剧本也活活得演成了真的。
而海凌尘之所以在南平侯府众人面前一直这幅模样,也是因为他来府中拜访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母亲。所以母亲的气场都碾压了海凌尘的气场,简直是将海凌尘的气场给碾压碎了,让海凌尘的气场在母亲的气场跟前根本发挥不出来,至此之后,海凌尘潜意识里无论是对母亲,祖母,还是包括她在内的南平侯府的其他人,都是不一样的。
诚然,像母亲身上这种既像源自天生的,又像是经过了岁月沉淀的气场并不是谁想有就能有的,更多的可能会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但她还是希望有一日,她能像母亲一样,一个人就能撑起一片天地。
这片天地,能让周围所有人的感受到踏实与安心。
思绪间,傅毖泉又再戳了两次,好像透过指尖应当可以吸收一些气场似的,但“气场”本尊开口了,“戳两次就行了,打地鼠吗?”
阮陶没有撤回环臂,眼罩也还挂在脸上,只管懒洋洋得开口;傅毖泉还没从“气场”的吸星大法里回过神来,又听见熟悉的怼人腔调……
傅毖泉:“……”
脾气越发喜怒无常。
今日好得难以言喻,第二天就翻脸不认人,并且,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似的……
傅毖泉头疼,但在你心中很尊重和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身上的坏脾气也好,坏毛病也好,都会变成个性,顶多是古怪的个性;只有当你不喜欢这个人的时候,你才会觉得她脑子有病!
所以,傅毖泉只会觉得母亲性子跳跃并古怪……
但同样,改变不了的,就适应。
她只能去适应。
傅毖泉耐性,“母亲,到府中了,祖母和弟弟妹妹们都下马车了,祖母直接让马车开到苑外,好让母亲多睡会儿。”
言外之意,多睡的一会儿也到了。
该下马车了。
阮陶也听懂了,然后伸手,慢悠悠扯下眼罩,露出一双直勾勾的眼睛。
傅毖泉:“……”
我知道你没睡醒。
但是你也不要这么直勾勾告诉对方你没睡醒!
你是想让我说母亲你多睡会儿,还是母亲你先下马车回去睡?
傅毖泉其实是在关心她。
已关心,阮陶就头疼!
阮陶不想睡醒了就头疼!
阮陶轻叹一声,傅毖泉心里开始发怵。
每次这样先是无缘无故叹气,然后一言难尽看她,最后肯定是语重心长暴击。
傅毖泉忽然不想听了……
阮陶怎么可能给机会,阮陶已经开口,“陛下问了我一个深刻的问题……”
阮陶话音未落,傅毖泉打断,“那母亲刚才怎么不说?”
好问题!
是有长进!
但再长进,也逃不出她的五指山,阮陶平静,“刚才被闹晕了,睡了一觉起来,看到你,忽然就想起了。”
傅毖泉:“……”
尤其是那句“忽然就……”实在耐人寻味。
果真,阮陶没有多留空隙给她思考,直接道,“陛下问我,是什么让傅毖泉身上的变化这么大?”
傅毖泉果然怔住,天子,问,她?
这几个词怎么都不像能随便联系到一起的。
更像是特别被人编纂到一起的。
譬如,眼前这个……
但不得不说,还是戳懂了她心窝子。
毕竟,人都是好奇的,谁不想知道天子问起的时候,旁人是怎么说自己的?
傅毖泉就差在眼神中写满,“我想听”几个大字了。
阮陶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道,“我同陛下说,我在毖泉苑子门口最显眼的地方放了一棵圣诞树……”
傅毖泉:“……”
阮陶忽然反应过来,她听不懂,阮陶调整,“就是,一盏人这么高,一层颜色叠着一层颜色的叠色走马灯,进进出出都能看到那种。”
傅毖泉脸都气得涨红了,!@#¥%……*
阮陶脑海中微舒。
唔,果然舒服多了……
*
“怎么又见大小姐一幅生气模样?”贺妈一面上前搀扶阮陶入屋,一面问起。
方才大小姐那张脸,都气出乌云密布的气势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了!
但贺妈心中又是知晓的,人大姐如今早就改了性子了,府中的事在照料,几位公子小姐和先生的事,也都是大小姐来张罗的。相比起大小姐随意发脾气这一条,贺妈还是更相信是自己家夫人在作妖这一条。
对!
贺妈虽然维护阮陶,但贺妈心底是客观公正呀~
哪里会是大小次奥杰欺负夫人嘛,明明只有夫人欺负大小姐这一条嘛~
果真,熟悉如贺妈面前,阮陶也不掩饰了,“哦,我逗她了~”
哦,逗人家了……
说得之轻巧。
要换作谁这么逗她,她能把人家怼死……
贺妈心中轻叹。
总觉得夫人对大小姐一阵一阵的,一会儿一个心思,她也说不好是什么,估摸着大小姐应当也差不多同她一样,一会儿懵,一会儿愣的,但夫人这处权当是平淡生活中的调剂,好玩着。
贺妈还不好说什么!
贺妈只能换个话题,“今日没出乱子吧?”
贺妈太了解府中这几个祖宗。
就算夫人三头六臂都未必能完完全全治得住他们几个,不过夫人离三头六臂好像也差得不多……
“还行……就是马车颠簸得太久了,睡了一觉都好像要散架了似的。”
对,在阮陶眼中,土拨鼠钻狗洞被天子发现,远没有马车把她颠得散架来得严重。
她是准备泡个热水澡,然后再来个面膜。
完美!
只要有贺妈在,再完美的后勤贺妈都能提前想到,你一开口,贺妈就实现了。
这种体验感实在太好。
于是,当阮陶宽衣,缓步在木桶中一点点探下去。
暖呼呼的水波荡漾着,屏风后都是雾气缭绕。
阮陶后仰,脖颈靠在浴桶边缘上,雾气缭绕里,懒洋洋得松了一口气~
今日的赏梅宴算是平稳过去了,京中也渐渐有了冬日的模样。
虽然她没听长歌几人在马车中分享今日在赏梅宴的见闻,但她知晓天子身边的内侍官叫走了长歌。天子问起过她许晋安的事,然后叫走了长歌,那这一切算是慢慢走上正轨了。
贺妈以前总想在她沐浴的时候上前帮忙,但阮陶不让,可贺妈坚持,久而久之,阮陶妥协,让贺妈替她浇水。
浇水的时候,贺妈问起,“夫人见过天子了?”
“嗯。”贺妈面前,阮陶也放松心境,“了了一桩心事,同平安侯府有关的。”
“平安侯府怎么了?”主要是许晋安夫妇太高调了,贺妈想不问起都难。
阮陶平淡道,“要回去了呀~”
说到此处,贺妈都能听出她的语气中多了一份轻松。
回,回哪里去?
贺妈诧异。
阮陶伸手按了按后颈处,懒懒道,“回家去呀~”
许是按得舒服了,正好加上一声轻叹,“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吗?宅子也被我们占了,大大小小一府上的人都没去处,总不能在京郊寻个屋顶都是漏的地方凑合过年吧。”
分明再大的事,好像在她口中都成了调侃似的。
但贺妈听得出来,这件事也让夫人舒了口气。
夫人是关心平安侯府的,同早前那幅厌恶得不行,恨不得把对方往死里怼,还不吐骨头的模样判若两人。
其实虽然夫人没有同她说起过,但贺妈心中也是隐隐有所觉察的。
夫人不会在无用的人和事上花那么多时间。
早前像袁妈这样的小角色,夫人会愿意花这么多时间去布局,是因为夫人知晓,通过袁妈这一件事,老夫人也好,府中上下也好,包括城守和其他人眼中,夫人都立住了。
这件事急不得。
所以,急不得的事情慢慢做。
最后的效果,不说十分,至少有九分都在夫人的意料之中。
而夫人来侯府这么久,连带着侯爷的身后事,再加袁妈这件事,夫人的位置是立住了,而且,眼下整个侯府的主心骨都是夫人。
但袁妈的事,她是知晓的;平安侯的事,夫人连她都没有透露过。所以当时她对平安侯夫妇这对耍无赖的夫妇都恨得咬牙切齿,直到夫人收了宅子,还扣了仆从,贺妈就知晓这事不简单了。
但夫人始终是沉得住气那个,平安侯府的事过去多久,任凭京中怎么收,她都像没听到一样;也任凭旁人怎么打听,但旁人怎么能打听得到?连她都不知晓的事情,旁人根本连门道都摸不到,更不要说探的夫人这处消息。
今日忽然说天子放平安侯离京了,贺妈这才恍然大悟。
夫人心里是装了平安侯府这件事的,而且,不仅装了,还参与了。
平安侯从兄长战死起,幼年就在京中,受先帝庇护,但换言之,从幼时起,就从未走出过京中这道城门。
如今,天子恩准还乡……
贺妈心中大彻大悟。
比起京中这些所谓的庇护和荣华富贵,对平安侯来说,千金散尽也是一种历练,只要能举家平安回到封地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这其中,没少了夫人的推波助澜,夫人的推波助澜也冒了不少风险。
贺妈低声,“夫人这是刀尖上舔血……”
贺妈是头一次这么同她说话,阮陶却并不意外,“傅伯筠之死,是因为身边有内鬼,贺妈,从傅伯筠死的那刻起,我们就在刀尖上舔血了……”
贺妈愣住。
虽然但是,贺妈竟然找不到反驳之词……
阮陶重新闭眼,慢慢道,“京中处处都是傅伯筠留的眼线,人脉,没有哪一处是白来的,傅伯筠既是还平安侯府人情,也是知晓只要平安侯能平安离京,将来即便变故,远离京中的平安侯封地也将是南平侯府隐姓埋名的最好庇护所。既然都是在刀尖上舔血,那为什么不利用眼下的筹码,给自己博一条生路?这事儿,许既明不是已经做过了吗?傅伯筠就是学的他啊……”
贺妈安静看着眼前的夫人。
阮陶闭着眼,脖颈后部靠在桶沿上,面上的神色安定里又带了疲惫。
贺妈也忽然想起,才从赏梅宴回来的人,除了府中孩童和老夫人,应当都不轻松……
贺妈原本想说的话都噎回喉间,温声道,“老奴让人加些热水来。”
“嗯。”阮陶轻声。
贺妈的脚步声离开了后屋,去往内屋。
忽然安静下来的后屋,阮陶能听到风吹过窗户那处布帘的声音,静谧,空灵,同削苹果一样,适合沉浸式思考事情。
平安侯府的事告一段路,但有更多的事浮上了水面。
天子知晓傅伯筠的死,有内情。
天子知晓平安侯府的事,她有参与。
天子还知晓,温珺宴之事有瓜葛。
但天子都不在意……
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天子在意的早就不是这些。
天子很清楚她要什么,旁的,并不能左右她的判断。
这个位置上的人或许很清醒,并不一定幸福。
天子想要励精图治,但眼前的路也都需要一步步走,天子是女子,但女子身上也有那股狠劲在。
就算是和天子一起长大,有一日也会渐渐心生芥蒂,天子只会信任自己拿捏得住的。
像容连渠这样身后没有世家背景,却身上有冲劲,心中有家国百姓,还想做一番视野,更是同天子一样身为女子的。所以天子对容连渠的信任,是多方的耦合汇聚到了一处。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样的臣子,一朝里不会超过三两个。
不知为什么,阮陶脑海中忽然闪现过一个念念头。
先是土拨鼠大声说出,一人一口酥的时候。
然后是今日,在赏梅园,天子看着狗洞里卡住的土拨鼠,同土拨鼠说话,土拨鼠每一句都把天子逗笑的时候。
还有天子看土拨鼠有趣,一直在土拨鼠身上花很多时间的时候……
阮陶忽然心中一惊,缓缓睁眼,会不会南平侯府日后的爵位,会落到土拨鼠头上?
阮陶自己都愣住!
虽然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但脑海里都是土拨鼠今日在庄王妃跟前讲历史典故的时候,周老先生说起为君为臣之道,土拨鼠竟然听得津津有味,但长歌却喜欢看游记,有时候看着一只被困在网里蝴蝶发呆的时候……
阮陶缓缓从浴桶中坐起,伏笔?
草蛇灰线?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反转……
这些虽然不像天子是女子这样明显植入脑海中,一下就能知晓的明线,这是一条藏在日常和点滴里的暗线。
傅伯筠死后,剧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分析了很多这种变化可能的走向,但是忽略了一件最基本的事……
傅伯筠死后,府中这些崽崽,从傅毖泉到团子都成了她这条线上的剧情人物。
也就是说,长歌也好,土拨鼠也好,和原女主容连渠的关系已经不大了,更多的,是同她之间的关系。
一条同女主没有关系的线,是不会跟着有具体而详尽变化的,譬如朱氏,容连渠究竟怎么处置了朱氏,如果同主线没有关系,朱氏不会再出现。
但从傅毖泉到团子都不一样……
傅毖泉和团子,就同之前出现的工具人表姐一样,以前,她只是存在于曲少白这条分支中的分支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但现在,她有名字了。
而无论是从傅毖泉到团子,还是忽然出现的有了名字的表姐,好像,都是同她有关的。
甚至同她的联系,都要大于容连渠。
天子没见过容连渠,但天子见过她了……
天子同她说起温珺宴的事不要打草惊蛇,她要背后的大鱼;天子从早前对南平侯府敌意,到对土拨鼠不同,对南平侯府友好;甚至,天子对平安侯府的态度转变,也是因为她……
阮陶脸色渐渐变了。
她早前就曾想过,但那是都是猜测,眼下却在一点点被不同的事情佐证着……
剧情不会去限制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
而且,还不断弱化限制条件去匹配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
剧情只能是因为要蹦塌了,然后去选择一个能够撑起剧情的人,然后她来了……
剧情一点点对她进行着让渡,但是如果让渡到全然不像早前的角色,本身也和崩没有区别的。
所以,剧情换了一种方式进行。
傅伯筠死了,容连渠也没有撑起朝堂;但是她,用贺妈的话来说,已经完成第一轮刀尖舔血了……
这是贺妈知晓的,还有贺妈不知道的第二轮,第三轮,譬如仿造容连渠的字迹参考,裹挟曾二走翰林院后门,也包括,用海凌尘去同国公府搭线……
她作这么多妖,还没翻车。
不仅如此,她身上的光环,包括旁人,譬如天子,海凌尘,几个崽崽,甚至更多人,他们看的滤镜,大概率要比还在路上的容连渠大上那么“些许”。
阮陶托腮,背调全部错了,招股书也要推翻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