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4)
第二天醒来,天光大亮。
手机没电了,导致她闹钟都没听到,起来在屋内搜寻了一遍,四处却都找不到手机充电器。
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她还记得九点要去学校上课的事。
高三课业繁忙,距高考也只有三个月了,她虽然没什么压力,但还是跟同学一起,报名参加了学校每周末组织的补习。
许凌薇时常不在家,在学校里,她的安全感能稍足一些。加之这几天一直有人跟踪她,昨晚还发生了那样的事,她的这种感觉尤甚。
对面房间的门大敞着,他的房间几乎全是如此灰黑色调的布置。
枪黑色的墙纸,床单是深蓝色的,被单是大片的暗格,衣柜和桌椅,都以檀木黑为主。
房内一张双人床,整洁如新,没有什么动过的痕迹,其他家具也好像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原位。
这间卧室像是久无人住。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慢慢地,脚步就不知不觉地就放缓了。
楼下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个男人。
他面朝一整面通明透亮的窗。
窗户没拉窗帘,毫无遮挡地半开着,清风徐徐,外面鸟啼声无休无止,一片生机盎然。
他就睡在那里,眉宇恹恹的,眉心轻攒着,好像有心事似的。
身上盖了件枪黑色的皮夹克,陷入黑色的沙发里,整个人像是一块儿生了锈的铁。
一束暖阳迸射入内,他半截身子浸沐在清晨暖融融的光河里,上明下暗,眉眼的轮廓都被光捏得柔和了一度。
因了身形高大,半条腿在沙发外翘着,鞋子也没脱,看起来一回家连楼也没上去,就睡在这里了。
她迈着轻缓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过去,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可她拉窗帘的动静,还是惊动了他。
他睡眠一向浅,而这偌大的屋子,平时也只有他一人居住,睡梦里,听到了刺啦一声异响,他还未睁眼,就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
一睁眼,看到了少女两截白皙纤细的腿晃动在眼前。
他才神经稍松。
他望向她,目光有一瞬间的失焦。
她双腿流畅的线条,从红色格子的校服裙摆下袅袅而出,修长又笔直,趿着拖鞋,微微踮起脚,伸出胳膊,拽着那窗帘。
一截白嫩的脚跟不断起伏,踩着脚底忽明忽灭的光。螓首轻扬,仰头盯着窗帘上端生了锈的拉环,蹙着秀气的眉,拉不动,看起来有些苦恼。
随着动作,拂在她肩头的头发尖儿上也有微弱的光芒轻轻攒动着,熠熠生辉。
那窗帘极厚重,顶端的拉环好像是生了锈,一度拉不动。
她左右挪了下腿,往另一边用力地拽了拽,顺带着踮脚跳了两下,却都无用。
“那个坏了。”他突然在她身后说。
“——嗯?”
她没料到他醒了,心里一惊,回头。
他已经坐起了身,斜倚在沙发里,仰着眸,疏懒地望着她,淡淡地说:“坏了很久了,一直忘了修。我今天找人过来吧。”
她轻轻点头,然后问:“哥哥不睡了吗?”
“嗯。”他眼皮耷拉着,透着些许倦意,笑着问,“你呢,昨晚睡得怎么样?”
她挠了挠头,轻声说:“啊,还可以,就是……”
“楼下的猫叫很烦吧?”他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我回来时那群猫还在叫,二楼都能听到。”
原来,他上去过二楼吗……
她还没来得及想他有没有来过她的房间,他又问:“饿了吗?想吃点儿什么吗?”
“不是很饿,”她摇头,然后扬了下手机,问他,“有充电器吗?我手机……没电了。”
“嗯,我看看。”
他倾身过去,随手牵开茶几的抽屉,翻了一下。
她凝视他低垂的眉眼,一时有些忐忑。
不知是不是自己下来打扰到了他休息,因为他看起来好像没睡多久,而且在沙发上睡得也不甚安逸。
半晌,他拿出了条很长的数据线,还有个转换头,伸手递给她:“不知你什么型号的手机,不过应该都可以用。”
“好,”她小心地接过,看到了他左臂扎着绷带,心头颤了颤,“哥哥,你胳膊受伤了吗?”
“哦,没事的。”他笑了笑,拉下袖子。
她把那线拿在手里看了一下,还有些不放心他,但是看他好像不愿多提,便也不再问了。
“我先给妈发个短信吧。”她说。
他偏了偏头,看着她,没什么表情,“你怎么说?”
“要说在你这里吗?”她眨着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
突然前来添麻烦的毕竟是她,而且她还待在他家里,寄人篱下,必须征求他的允许。
“还是,先不跟她说?”
他想了一会儿,没答,对她疲惫地笑了笑,换言说:“你先去充电吧,等会儿再说。”
“好。”
她上楼给手机充好电,又在床上躺了会儿,等开了机,随手翻了翻消息。许凌薇发来微信问她今天有没有去学校上课,还问她有没有吃早饭。
想了半天,她也没想好怎么回复。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九点她还要去学校补课,可书包还在家里。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昨晚闯入她家中的那群人到底是谁,要做什么,现在还能不能回到家里去。
-
再下楼,刚过楼梯拐角,闻到了一阵饭香味儿。
他背对着她,迅速地在锅边沿磕了个鸡蛋,掰开蛋壳,利落地将蛋清蛋黄一起扔进锅里,油温一升,滋滋生响。
她有些意外地一顿,停在楼梯上。
四处环视一圈,又看到餐桌上还放着两杯热牛奶,杯壁被热气熏得氤氲湿润,看起来很烫手,旁边还有烤好的面包片。
她站在楼梯上,也不动了,伏在栏杆儿上,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背影,不知不觉就看了很久。
以前她还读小学的时候,许凌薇早早去上班,他如果在家并且心情不错的话,会给她做早餐。
样式不过三两种,她却觉得很满足。
后来他走后,许凌薇忙的情况下,她都是早上在家里随便找点吃的,或直接去外面的早点铺子吃。
嗞啦——
他把煎好的溏心蛋盛盘,没留神,不小心被溅出来的热油烫到了。
应该是水混进了油,受热飞溅出来,烫到了他手背。
“嘶——”他不自禁低呼了声,跟着没轻没重的骂了两句,然后打开水龙头,去水槽那边迅速冲洗着被烫到的那只手。
一侧眸的瞬间,看到了她。
他动作一顿,甩了甩手,水声同时停下。
她就趴在楼梯栏杆上,支着脑袋,睁着双黢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不自禁地舔了舔唇,像只馋嘴的小猫。
“晚晚?”
“……嗯?”
见他回头看过来,她倏然一愣,从神绪中抽离出来,立刻打直了身子。
一瞬间敛去了多余的表情,跟他对视了一秒,她然后扯出了个羞赧的笑容,轻声问:“哥哥,你在做饭?”
他应了声:“嗯。”
很难得的,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她的笑容了。
多年后相遇后的几次相处,四面总是危机蛰伏,抑或身陷囹圄之中,见到的,都是她的眼泪。
他牵了下唇角,眯了眯眸,情不自禁地笑开了:“吃饭吧。”
她雀跃地下来,坐到餐桌前,刚吃了两口,抬眼瞄了眼墙上的表,已经快八点了。
“哥哥,那个,我九点要去学校上课,书包还在家里。”
她也不知道这里离家远不远,来不来得及。
“嗯,”他虚虚勾了下唇,笑了笑,“我知道。”
“啊?”她一怔,感到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他神神秘秘地说。
这时,门铃响了。
他嘱咐她快点吃,随后起身去开门。
“基本上都拿来了——”
虎仔和阿阚抱着三四个大箱子,跌跌撞撞地进来,大呼着好重,扔到客厅里,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晚晚才认出,其中一个身形魁梧的寸头男人是昨晚在兰黛外面的男人。他说他的老板要他送他们和受了伤的谷一宁去医院。
原来是哥哥,让他送他们的吗?
沈知昼说:“晚晚,过来看看。”
“什么?”
她过去,打开几个箱子翻了翻。
一大堆东西,居然都是她的。
有她当季穿的衣服,书包,课本,还有鞋子什么的,甚至连她床上经常抱着睡觉的布偶熊也一起拿来了。
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说不出话,“这是……干什么?”
他插着兜,站在一旁,垂下眼略略地扫过那些东西,答非所问地说:“看一下还缺什么,今天放学我带你回去一趟,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拿过来的。”
“……”
只听着他安排,她却一头雾水。
不是说她在这里待两天就好吗?
为什么搞得像是要长住一样?
同居?
可一想到在他家洗手台上发现的那只耳环,她心里就非常不是滋味儿。
如果他有女朋友,那她待在这里算什么呢?
——算什么?
这个想法冒出来后,她顿时吃了一惊,恍然回神时,惊觉这三个字,极其,非常的可笑。
他一直把她当小孩儿,当妹妹看。
她还能算他的什么?
现在也不过是当她是妹妹,才毫不避讳地让她待在这里吧?
“这是干什么?”
“你叫沈晚晚,”他突然出声,淡淡地说,“我叫沈知昼。”
“……”
她轻轻拢了拢眉心,更不解地看着他。
他眸色一下深沉下来,朝她笑了笑,问她:“是么?”
——不是吗?
她拧着眉,不懂他的意思。
他仍在笑,却是用一种极其冷淡的口气,说:“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对吗?”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走上前来,站在她面前。
垂下眼,轻轻地托住她一侧的脸颊,眼眸深深,像是在仔细地端详一件自己亲手精心雕琢过的艺术品。
“意思是,以后,你不可以叫我哥哥了。”
她瞪大了眼,还没来得及惊愕,一股热意就要从眼底夺眶而出,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被我绑架了。”
“……”
绑架?!
“现在我是绑匪,你是人质,我们只有这一层关系了,”他微笑着看着她,继续说,“以后在外面,不可以再叫我哥哥,记住了吗?”
“你……”
他寡漠地说:“你跟我都姓沈,但是,我们之间没任何关系。你是许凌薇的女儿,她是你妈妈,你在此之前,从不认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记住了吗?”
“……”
“你就当,我是个坏人,是个昨天晚上把你从家里绑架来的坏蛋。”
她一抬头,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眸子,心像被什么大力地揪了一把,“……哥哥,为什么?”
他突然有些烦躁。
说不上来,那是怎样一种不安的躁动。
“别叫哥哥了,晚晚,”他反手捏住她下巴,眼底埋着火,“该改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