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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3)
深黑不见前路的盘山公路,错综地绵延在群山之间,经过一个大的急转弯,沈知昼有条不紊地打了一圈方向,贴着一片峭崖过去。
在这样险要的地势之上,夜间行车需要万分小心。
下一个休息站大概在五十公里之外,还需要半小时才能开过去换林榣来开,他刚喝过咖啡,精神头还足,并不觉得疲倦。
窗外雨停了,山间木柏纵横,空气正新鲜。林榣醒来,打开一半车窗,透了透气。
神志稍稍清醒。
林榣侧头看了看脑袋枕在自己肩上的晚晚,这会儿却换了她睡得不省人事。
她唇角沾着浅浅的一层奶渍,轻轻嘟着嘴,偶尔一张一合,像是在梦呓。
她平日躲她,林榣再迟钝,都感觉得到。
这样不经意靠过来的动作,大概是出于无意识,如果她醒着,应该不会如此亲近她。
林榣遥遥地一望,他们这辆车的前灯掠过前面林槐他们那辆车的车牌,他们紧跟其后,不疾不徐。
最前头是三辆运送木材的货车,高大森然,像是三座小山,离得远了一些,只能看清楚最近的一辆。
沈知昼不放心,又给虎仔和阿阚分别打去了电话确认方位和安全,照例问了一下周围的关卡有没有警察埋伏。
他自然知道是没有的。
戚腾说警方会在货物送达伽卡后进行拦截,还确保不会惊动林问江。
警察此次目的,也不是为了抓捕林问江一伙。
这条线放出去多年,需要慢慢收,才能钓到更大的鱼——林问江的制毒工厂的方位。
弄清楚了,才能一举歼灭,绝以后患。
在那之前,不能抓人。
不过沈知昼猜测,那个工厂应该不在北地,至少,不会在港城附近。
据他两年来观察林问江和林槐平日的动向和常去的地方,推测了一下,应该是在西南。
林问江在西南发家,之前与康泰亨一伙有密切联系与来往,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和推理依据。
加之林问江或林槐,一年之中至少会去西南两三次,目的不一,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也不会向他透露。
说白了,还是不够信任他。
沈知昼自有自己的想法。
他推测,那个制毒工厂很可能就在那里。
林榣透了会儿气就把窗户关上了。
此时,林槐给她打来了电话,询问他们的情况。
惯例交谈了三两句,看起来,今晚一切都很顺利。
林榣挂掉电话,晚晚也醒了。
她惊觉自己靠着林榣的肩。林榣很瘦,她睡得不甚舒服,只感觉颠簸了一下,太阳穴就撞到了林榣硬邦邦的骨头上。
林榣低眸冷淡地瞥她一眼,抿了下唇,也不甚自在,晚晚看了看她,轻轻说了声“对不起”,立刻窜到了另一头去。
她们,可真不像是亲姐妹。
林榣问前面开车的沈知昼:“还有多久?”
“快了,十公里。”
“到哪儿?”
“休息站啊。”他笑着。
这个人,可真没忘了要她换着开车的事。
真不够体贴。
刚才林榣打开车窗透气,冷风窜进车内,吹散了热气,他便将空调又旋了一度,空气再一次被熨得温温热,舒适宜人。
林榣也是头一回发现,他居然有这么细心的时候。
当然,可不是为了她。
-
到了休息站,快晚上十一点了。
晚晚去了休息站后面的卫生间,还没回来。
沈知昼下车后,借着清凉雨意抽了支烟,精神了不少。
他踱步在车周围走了走,还去跟前头的林槐说了两句话。
活动了一下因为开长途而有些酸痛麻木的腰背,他靠在车边,微抬起目光,望向不远处公共卫生间门口,看不到她人出来,不觉有些担心。
林榣倒是丝毫没有想去看看她的意思,下车直接换到了驾驶座。
沈知昼抽完一整支烟,看着林槐他们要走了,他转身便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长腿一伸,刚要坐上来,林榣突然把自己的包扔到了副驾驶。
他稍感讶异,一挑眉,瞧着她依然冷淡的侧脸,猜不透她的用意,笑着问:“你干什么?”
“去后面。”她冷冷地说。
她抱着臂弯,腰背直了直,似乎是怕自己不自在。
她只是,不想跟他坐一起罢了。
他看出了她心思。
最开始,她也是直接坐到后面去了。躲着他罢了。
他闷哼了声,只轻声地答应:“行。”
晚晚从温热的车厢出去,一直到这会儿往回走,冻得小脸发青。她这才知道了夜风的威力。
那会儿只顾着跟沈知昼赌气,现在却后悔自己没多穿点儿出来了。
回去,应该会被他嘲笑吧。
前头路面深陷一大块儿,漾着黑色的水光,她一脚跳过去,连奔带跑地走了过来。
林槐他们那辆车好像都要走了。
她便走得更快了一些。
靠近了车,一抬头,看到沈知昼坐在后座。
他衬衫袖扣解开,随意地挽在小臂臂弯处,指尖一点猩红明灭,像是专门在很耐心地等她似的。
他看她过来,侧了下头。
烟雾徐徐,晃碎了他视线。
刚才她跳过水洼的俏皮动作,悉数入了他眼底,他不觉得有些好笑,一直看着她,直到现在。
她意识到了,有些羞赧和尴尬,他看着她的小表情,居然也有那么一些。
仿佛是,发现了她的小秘密一样。
“上来啊。”
他看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瞧着他,慌张又无措。
她顿了顿脚步,轻轻点头,绕到另一侧,打开了车门坐了上来。
三人同行的确尴尬。
她也不知,是不是他自己要坐到后面来的。
她上车捡起毯子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听他笑着揶揄道:“脸这么红,外面很热吗?”
——热个鬼。
他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她简直熟稔于心,肯定是因为上车之前的事儿跟她算账呢。
她气哼哼地别开头,往旁边坐了坐,稍避开了他一些。
等车内烟气散尽了,他吩咐林榣,可以走了。
林榣借由后视镜,看到后座的男人。心底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后悔了。
“林榣?”沈知昼出声提醒。
林榣轻轻提气,边迅速挂挡,边对他生硬地说:“坐在后面,管好你自己。”
“……”
他一怔,忽然就笑了。
悠悠然地转眸,觑了眼在一旁跟他坐在一起了而无所适从的晚晚,笑着答:“好。”
他之前送她回家的那晚,林榣也看到了。
当然,先前在他家,她就发现了他们的事,最后,却没像之前威胁他要杀了他一样,还替他们在林槐面前一再缄口,甚至还撒了谎。
这可真不像她啊。
不过其后,这就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事了。
林榣按例要去询问林槐是否可以出发。
她便打开车门下车去了。
车内只剩他和她两人。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捏了捏小姑娘娇俏的脸颊,问:“刚才听到你姐姐的话了吗?”
“……”她无辜地眨了眨眼。
他郑重其事地说:“要听你姐姐的话,别对我乱来,管好自己。”
……这个人,真不要脸。
“她说的是你——”
这一字一顿的,气势很足。
他倏然一怔。
“谁?”
“你——”
他不加掩饰地看着脸已经红成一片的她,笑得意味深长:“我?”
那表情真像是——
难道不是你,勾我胡来的吗?
真像个作了恶事,还倒打一耙的恶棍。
她的脸却更红了。
被他盯得心里发虚,她颤巍巍地捏起毯子的两角,提起来,挡在她和他面前:“你……你别看我……”
说着,气都喘不匀了,细声细气地补充道:“我姐姐说的是,让、让你管好……你……自己。”
男人从下掀开毯子,迅速地钻了进来,轻而快地,啄吻了一下她唇角,炽热的气息沉沉地碾过她唇,低喃道:
“管不好。”
……这个混蛋。
他笑得漫不经心,简直像个不讲理的无赖:“还是你姐姐让我坐在后面的哦。”
“……”
“你姐姐之前还说,如果我接近你,要杀了我呢。”
他直接罩着毯子兜头下去,将她按在了另一侧车门玻璃上,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上去。
“……”
她心跳都停了,任由他激烈地吻她,林榣还没回来,她情不自禁地勾了下他脖子,彼此都气喘吁吁的。
倒真的像是极尽欢愉,做死前的最后一件事。
吻到餍足,他才说:“让她杀了我吧。”
“……嗯?”
“我做鬼也值了。”
-
林槐的车早先开出去,他们随后便跟上出发了。
车外又开始下雨。
经过一小段公路,穿过一片漆黑的,在黑夜仍野蛮生长着大片玉米田的田野,风声无尽。
林榣打开雨刷,小心估算了一下,还有大概一百公里不到就会看到城市。
沈知昼闭着眼,靠到座椅里,像是睡着了。
他一路以来开了蛮久,之前倒还算精神,这会儿忽地就没了精神,靠了片刻,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他睡得浅,依稀察觉到窗还开着,有徐徐的风夹着雨意渗进来,是刚才他透气时不小心留下的。
车身一动他就疲了,竟都忘了关。
记起晚晚坐在他身旁,她穿的薄,他便抬手循着按钮,按下的一瞬,忽地摸到了一只柔软的小手。
她也是浑然一愣。
发觉外面下雨,他那侧的窗户还留了一道两指宽的缝隙,才想倾身过去帮他关上。
他没睁眼,鸦羽般的睫轻轻一颤,唇角扯出笑容来。随后手掌一翻过,屈着手指,恶作剧一样,轻轻地挠了下她手心。
“唔……”
他还记得她很怕痒。
果然,她低吟了声就跟着缩手,肩膀一瑟缩,他更嚣张地用五指捏住她柔软的小手。
他拉过她毯子,罩一半在他身上。
一手悄悄揽着她腰,渐渐地,心神颇宁,倦意一点点地深沉下去。
她蜷在他怀里,几乎不敢呼吸。
毯子下,他紧紧捏着她的手。
-
零点后,接近最后一道关口。
到五公里开外时,林槐突然打来了一通电话,惊醒了他。
林槐急切地说,前面有警察。
那三辆货车早先收到消息,临时变道沿另一条小道绕开了。
沈知昼神情一凛,困意顿时消了。
林榣平素再淡定无情,脸色也瞬间白了大半。
因为,他们的车,已经过了那道可以变道的闸口。
就此过去,只能撞上警察。
其实撞上不算最糟糕的事,更糟糕的是,林槐说,他的那辆车上有毒品。
这让一干人都感到惊慌失措。
可能是警察安插在其中的卧底放进去要借机会抓他们,要么就是对手派来的内鬼刻意栽赃。
总之,目的都只有一个,让警察抓住他们。
沈知昼也慌了神。
戚腾说了,今晚不会有警察拦截,会让他们顺利到达伽卡然后在那里拦下货物。
他们的目标不应该是林家父子,而是那些货物啊。
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也可以理解。
撞上临时检查也不一定。
就是不知道警察是否为他们而来。
必须要决策了。
外面暴雨如瀑,他们两辆车停在条公路开外,从这里应该能离开。可林槐突然停下了车,林榣他们也不得不跟着停下。
沈知昼猜不透林槐为什么要停车,直接沿着这条公路开下去就可以躲开警察了。
直到前方。
砰——
枪声起。
林槐一枪杀了给他们开车的男人。
杀之前还揪着男人的衣领嘶吼:“是不是你出卖了我们——”
是了,他很怕被出卖。
去年被一群警察围堵差点儿丢了命,就是被一个心腹手下出卖。
他还记得自己左肋下方纹的那句箴言——
“heishell。”
——他人即是地狱。
一定有人出卖他。
沈知昼让晚晚和林榣待在车上,他下车穿过雨幕,去前面找林槐。
林问江已怒不可遏。
他行事一向谨慎小心,怎么就撞上警察了?
他坐在车里,抚着太阳穴,头痛连连,怒喝林槐道:“你停在这里做什么!等警察来抓吗——”
父子关系近来紧张了不少,林槐此时也据理力争:“我不杀他,等他日后再引来警察吗?”
他已经敏感到,不分青红皂白了。
沈知昼站在一旁,雨水从头浇灌而下,冲刷着他的身体,看到死在林槐脚下的男人,他浑身越来越冷。
他这一刻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完全取得了林槐的信任?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如果给林槐开车的是他,他会不会也会被杀掉?
晚晚亦然听到了枪声,透过朦胧雨幕,约莫能看清一个人倒在了林槐的枪下。
前面林问江和林槐吵架的声音很大。
林榣扶着方向盘,神色冷冷。
她不再置身事外,现在他们五个人,是一条绳上的了。
如今,林槐也好像丝毫不掩饰自己有枪,还会杀人,也不是什么好人的真面目了。
他不分对错直接杀了那个司机,他无比惧怕被出卖,为了驱除内鬼,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关乎存亡,关乎他的命。
他把毒品扔下了车,疯狂地用手指刨土掩埋,满手满身都是泥,那个男人的尸体被他抛到了山坡底下去。
晚晚目睹了全程。
林槐他们,真的是毒贩。
也真的会杀人。
她抖着手,拿出了手机,这一刻也不想去分辨沈知昼是好人还是坏人了,她只是想报警。
想赶紧脱离他们。
林榣看出她的动作,转身一把夺过她手机,直接扔出了窗外。
“……”
她眼泪一下溢满了眼眶,看到嵌入铅灰色雨幕里沈知昼的背影,突然就想哭。
为什么,她的家人,全都变成这样了?
此时,前后突然左右响起了警车的鸣笛声!
四面八方,向他们包裹而来。
真的,是冲他们来的。
刚才那一声枪响,似乎直接在黑夜中定位了他们的位置,引来了警察。
“看看——都是你干的好事!警察发现尸体了怎么办!”林问江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干脆一枪把自己杀了得了——废物!”
“……”
林槐满脑都是鸣笛声,突然就感到了害怕,也不再与林问江争执了,同时也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了后悔。
他也是跟警察打过交道的,他知道,他们贩毒的不要命,警察追捕他们,也不要命。
去年要不是沈知昼替他挡了一发子弹,他现在早就死了,哪儿还能站在这里用枪肆意叫嚣生杀。
何况,警察真的是为他们而来。
——怎么办?时间不多了。
“怎么办……要被抓了……我不想再被抓了……”
“都是他!是他出卖我!是他报警抓我……”
林槐急得浑身发虚,冷雨冲刷过一层冷汗,他的脸上毫无血色。
沈知昼静静站在一旁。
他左右观察了一下四周,越过田野,是一处村庄,穿过去,应该可以寻到路跑掉。
他不知这次警察是不是为了抓林问江,只是,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他还没机会与戚腾交涉。
如果林问江被抓,目前还找不到制毒工厂的位置,那这么多年来不仅他的潜伏行动功亏一篑,在他之前牺牲了的那些人,也白死了。
他让林问江和林槐下车,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一道光,让他们穿过田野,循着村庄过去。
林问江和林槐都有备用电话卡,如果没被警察监听,应该可以联络到别人来接他们。
总之,决不能让林问江被抓到。
他又过去,让林榣带晚晚变道换一条路走。
林榣问他:“那你呢?”
“我去开那辆车,”他指着林槐的车,“我走大道。”
他看了眼越逼越紧的那一丛红□□光,下颌线绷得隐忍坚韧,“不能让警察空手回去,起码得抓到点儿什么”
“你疯了吗——”
他没疯。
他还要在今晚,亲自把自己送给警察。
——为了彻底取得林问江的信任。
如果今晚从警察局走过一遭,他不仅能弄明白警察这一趟是出于什么目的,还可以确保林问江平安无事。
这是他取得信任的最关键一步。
想一想,两年来,饶是林槐多么信任他,与他称兄道弟,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
他也已经看出,林问江对林槐失去了耐心。
所以,他决心放弃从林槐下手,打算直接对林槐取而代之——取得林问江的信任。
他的目的是,弄清楚,林问江的毒品王国的最根源发自哪里。
他一直没忘。
就赌这一次。
赢了就会一大步接近目标,输了……
他一移眸,看向车后的晚晚。
小姑娘眼底泪光闪闪,紧紧皱着眉,眼里全是质询,不解,失望。
“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她死死咬着牙说,“你一直……”
原来,他还是站在林问江那一边的。
什么想当警察?他早就忘了吧。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好人了?”他苦笑了声,睫毛濡湿了,很艰难才能睁开眼看到她的脸。
可现在,他却一万分不想看。
不想看到,连她都对他露出那种万分失望的表情。
他静静阖了阖眸,最后沉声说:“听你姐姐的话,会安全的。”
说罢,转身就往林槐的车上去。
林问江和林槐沿着那条路往村庄去了,最终,林榣也载着她走了。
他在原地愣怔许久,思绪一点点滞空,然后轻轻地踩了脚油门,缓缓地向夜色浓稠处驶去。
他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无人依傍,也无处停靠。
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
再往深走,于是,一丝光也看不到了。
“别动——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