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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光(5)
阴天连绵,乌云蔽日,积雨云在头顶压了一层又一层。
空姐和煦清甜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机舱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提醒乘客们大小事宜,还告知了乘客们,如果起飞过程中感到寒冷,可以管乘务员要空调毯。
晚晚坐在沈知昼身侧,抱着胳膊,往座位里一缩再缩。
这次出行,她倒是学会给自己穿严实了,长袖长裤的,丝毫也不敢再任性了。也不想他万事都为自己操心。
可飞机上的空调温度太低,风口正朝着她和他的座位,加之机舱外部低气温的几重作用,靠窗而坐的她,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沈知昼见她一张小脸冻得发青,人还没在座位坐定,当即脱下了外套,转手就盖到她身上。
他上身只穿了件单薄的灯芯绒衬衫,人像是一点儿也不怕冷似的,还把袖子挽起了一半。
他左臂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留下一圈狰狞的浅疤,结了痂。
想起那晚的情景,她看到他的伤疤,还有些触目惊心。
他给她盖上了外套,低声嘱咐了一些话,她都置若罔闻似的,只低垂着眼,看着他胳膊上的疤痕出神。
半晌他要收手回去,她忽然伸出手拉住他,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他伤疤周围的皮肤,轻声地问他:
“还疼吗?”
他没答,神色如常。把外套给她盖好了。她生得单薄纤弱,整个人缩在他的外套下,身形不堪一握。
他这才问:“还冷吗?”
她摇了摇头。
一手攀过他的那条胳膊,静静地枕上他的肩,掌心覆在他伤疤上。不自禁地又酸了鼻子。
他顺着她饱满光洁的额望着她小巧的鼻尖,瞧着她一直抽鼻子,唇锋呶起,笑着问:“不冷了?”
“嗯。”她乖乖点头。
沈知昼在关闭手机之前,接到了戚腾打来的电话。猝不及防的,他刚想摁下关机键,手机就跟疯了似地震动起来。
戚腾在电话里跟他确定了出发之前的大小事宜,还交代了一些去伽卡那边要注意的事情。
接着,戚腾听到了沈知昼那方飞机乘务组广播提示乘客关手机的声音,正要挂电话,沈知昼突然打断他,问:
“我伯母,什么时候回来?”
“……”晚晚闻声,在他身侧不安分地动了一下。
她怔怔地抬眸,看向他。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他垂眸,神情不乏疲惫,温柔地冲她笑了笑,一手揽过她纤弱的肩,将她半拥在怀中。
戚腾思索了一下,静了静说:“等你从伽卡回来,估计也差不多了,我这几天打听打听。”
“好。”沈知昼一时心绪繁复。
等那边忙音响起,他才慢吞吞地摘下了电话。
轰隆隆的噪音响彻耳畔的一刻,晚晚想张口说话,想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耳膜却像充了水,一下子就塞满了整只耳朵。
她耳膜无比胀痛,尤其是左耳。那年她与许凌薇去伽卡,乘飞机的过程中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飞机拔地冲向了几千米的高空,机舱外部浓云滚滚。她受伤的左耳耳膜不堪胀痛,几乎要炸裂开一般。
她无力地靠在座椅里,双眼空洞,盯着空气兀自出神,忽然有些喘不上气。
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张口,好像也无法出声。
大脑一片浆糊。
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周围的空气中震颤。
她听不见,那是什么,被他轻轻扳过脸颊,愣怔地回头,只看到他的唇在动。
他满脸担忧地看着她,双手晃了晃她肩,唇几张几合,一直在对她说话。
她却始终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她茫然地皱眉,眼底潸然。
他立即喊来空乘帮忙,告知了空乘她的左耳受过伤,空乘和他一直在说话,好像在讨论着什么。
他们的嘴都在动,可她什么也听不到。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纪较大一些的空乘人员过来,拿来一副飞机耳塞给了沈知昼。
然后他们又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沈知昼坐回座位,他一手捧过她一侧的脸颊,眼神沉沉地望着一脸茫然无措的她。
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直瞧着他看。
就像是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清澈空灵,却也空洞得,像是没有生命一般。
他给她塞上耳塞。
刚才乘务员说如果耳膜受损不是特别严重,带着这个等飞机飞高了稳定后,让她一直跟他说话,尝试发声,做咀嚼的动作,可以有效缓解。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她还有事情要问他。
她抓着他的手,急切地晃了晃,红着眼眶,很艰难地,才能发出声音:“我……我妈……”
他给她扣好安全带,揽了揽她肩,然后打开手机备忘录,指尖飞快扫过屏幕,迅速地输入:“还活着。”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大颗大颗的泪珠,就砸到他的手上和手机屏幕上。
她也终于能发出声音:“……真、真的?”
他坚定地点点头。
然后又在备忘录输入:“很快就回来了。”
她眼眸亮了一瞬,又惊又喜,可这一刻,多种情绪交杂,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唇几经张合,也没说出话来。
他眉目舒倦地笑笑,又输入:“你多跟我说说话。”
她重重点头。
她自然知道这是恢复听力,缓解耳膜肿痛的方式,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倏忽抬头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地唤他的名字:
“沈知昼。”
他看着她,抿着唇笑。
“沈知昼。”
他依然在笑。
她意识到自己确实能发出声音了,虽然还是听不到声音,耳膜仿佛充了气被隔绝了一样,她还是扬起娇俏的脸,朝他笑:
“沈知昼。”
“嗯。”
他这才兀自出声,应了她一声,眼眸沉沉地凝视她。
然后反手,用他宽大的手掌,扣住了她细白的小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骨节。
算是回应了她。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
见他也用温柔灼灼的目光回望她,她的眼神一点点氤氲,两颊浮起酡红,转身,突然又靠回了他肩膀。
小声地说:“我……不说了。”
他顿觉好笑,低笑着问:“真不说了?”
她毫无反应。
“……”
他恍然。
刚下意识地出声同她交谈,才意识到她听力还没恢复。
他转头望向舷窗外,浓云遮蔽日光,飞机已经浮在了云层之间,也不再颠簸了。
他看她安静地窝在自己身侧,舒缓了一下思绪,问她:“你想说什么?”
她没反应。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喜欢我么?”
她还是没反应,静静地靠着他。
还是听不见啊。
他没底没来由有些失望,抿了抿唇。她沉沉闭上了眼,一副倦意深沉的模样。
看样子是困了。
他便也不打算多勉强了。
她这般安静,看起来也应该舒服多了,他给她盖好了衣服,又找来乘务员要了条空调毯。
她还抱着他一条胳膊,他便用另一只手摊开,盖给她。
然后,他也靠回了座椅,闭上眼,想阖眸浅眠一会儿。
他浑身疲惫不已。
尘埃即将落定,他的睡眠质量却没有恢复多少。提心吊胆,神经紧绷已成了他生活的常态。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睡个安稳觉?
-
不知过了多久,晚晚突然醒来。
她听到了一阵激烈的噪音,不确定是现实中的声音,还是梦里梦见的。
她坐直了身子,在他身畔不安分地动了几下。
他在她身旁睡得很沉。
她侧着脑袋,视线沿着他下颌,望到他沉静的眉眼。
应该是真的睡着了。
他睡着了,不言不语的,也不会笑着盯着她看,她才有了勇气,抿了抿唇,立刻有了一些勇气,才细声细气地补充完自己刚才欲言又止的话:
“刚才就是想说……我喜欢你啦。”
像是在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
突然,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隔着海绵耳塞,听到了。一字一句都不差。
她惊喜地摘掉了耳塞,忽然,前前后后乘客们说话的声音,也像声道增强一般逐渐清晰了。
她像是被关入了一个真空的罩子里很久很久,被放了出来,终于能跟外界接触。
她左右回头,正仔细用耳朵辨听周围的声音时,突然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听到了。”
“……”她一下愣怔住了。
他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眉目舒开,转头看着她。鸦羽似的眼睫微敛,幽深的眸底,全是她惊诧的面容。
她仓惶地看了他一眼,一刻也不敢跟他对视,转头又陷回座位里,脸红得要揭下一层皮。八壹中文網
“你说什么啊……我、我听不到。”
他像是也当她听不到似的,安安静静地又闭上了眼睛,又睡了过去。
这回她见他没了下文,轮到她心底失落。
才后悔了刚才装傻,想晃晃他胳膊让他醒来,他突然在她头顶哼笑了一声:
“小骗子。”
-
长途奔波,早上因为赶飞机,一早就起来折腾了。
下午三点他们到达了南城,晚晚已经倦得直不起身子了。她一进门就把自己扔到了宾馆的床上。
睡着之前,朦朦胧胧地听沈知昼说他要出去一趟。
听起来,他没想带她去。
她不觉有些失望,闭着眼睛故意没回应,跟赌气似地不理他,也是在报复他在飞机上,听到了她的表白就没下文的事情。
半晌,听到房内没了动静。
她困意不减,慢慢地就跌入了睡眠之中。
不知是不是开着窗,外面还飘雨的原因,她于朦胧之际,突然感受到,有一片柔软的凉意,轻柔地掠过她额顶。
梦里,梦见他吻了她。
还说:“你乖一点。”
她拼命地跟睡神做抗争,一睁眼。
满是寂然。
他已经走了。
她摸了摸额头,有些怅然。
……是梦吗?
-
晚晚再醒来,已是晚上十点了。
她头脑昏沉,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不觉有些苦恼。
自己睡得如此昏天暗地,昼晚不分的,晚上失眠该怎么办?
她揉了揉眼睛,突然,于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微弱的光。
外面应该才下过雨,湿意阵阵,飘着凉风。
沈知昼站在外面露台上。
一场雨带来了逼人的寒。
他躬身趴在露台边沿,他穿了件厚重的枪黑色的夹克外套,领口裹得紧,小翻领设计衬得他侧脸的线条分明流畅。
他是那种英气中带点儿邪气的男人,鼻骨笔直挺拔,侧边的廊灯撒下光辉,沿着他眉峰轻轻一拢,攒住的光,尽数撒入他幽深的眼底。
他应该是才回来没多久,雨也应该没停多久。
他额前一缕发沾着潮气,覆着他眉眼,他的眼神被徐徐腾起的青白色烟雾遮得扑朔迷离。
他的瞳仁黢黑幽暗,此时站在那边,神色深沉,静得有几分深沉的肃穆。
她总觉得他今晚有些奇怪。
可说不上是哪里。
他指尖一截烟灰扑簌簌落下,旋过半个身子,侧头之际,见她坐在床上,醒了。
他眉眼轻轻挑了一下,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推门走进来。
他径直过来,静伫片刻,又蹲身下来。
房内没开灯。
她只能循着外头廊灯昏暗的光,于隐隐中瞧清了他的轮廓。
他蹲在她床边,那姿势却又像是那年他离开港城前,半跪在伯父的遗像前的姿态。
挺直身子,腰背绷得笔挺。
即使没穿他们警校的t恤,他胸口好像依然拓着一枚小小的国徽。
他展开双臂,伸向她,“晚晚,过来。”
她起先没有回应。
刚醒来,头脑有些昏沉,反应都慢了几拍。
他一直在等。
他好像一直在等。
等一个可以冲破黑暗,见到曙光的机会;等无边黑夜中的一缕光;等一个人,可以在这寒凉雨夜给他一瞬温暖。
她漆黑的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手脚并用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脸颊贴在他沾着潮意的头发上,微微抽气,捕捉到一丝清冽的烟草气息。
他浑身一瞬间瘫软。
这一刻,却不是垮了,只是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放松时刻紧绷的神经,让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贪恋地,沉溺在一处温柔乡中。
“你怎么了?”
她声音软绵绵的,化作缕缕温柔,缠绕在他心头。
一向对她缄口,一向不愿把一些沉重的事告知她的他,此刻终于放下了自己那些情愿扛起一切的倔强,侧头枕在她单薄的肩头上,鼻息微哑,说:
“一个朋友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