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夜》
林榣很讨厌意大利男人。
林问江以前被警察盯上梢的那几年,她和林槐在意大利待过一段时间。不过那个时候,她不住在那不勒斯,住在米兰。
她和林槐假扮青年夫妻,在米兰待了一年半之久。
很小的时候,为了和国际的一些大毒贩交易,林问江给她和林槐请了语言老师,常跑东南亚和云缅,她精通泰语和缅甸语,也学过意大利语,不过只会一些清浅的皮毛。
后来在这边生活,学了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话,还带着米兰口音。
所以在那个每天坐在咖啡店角落蹲守的,一脸胡子的意大利男人,请来一杯咖啡,并用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温情脉脉地凝视她,朝她点头示意微笑,并要起身过来时,她立刻给端咖啡过来的服务生结了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店。
她听到身后有意大利老女人笑话那个男人不自量力:“中国女人很难搞。”
那个男人无奈地笑:“中国女人都以为我们想跟她上床,其实我只想请她喝杯咖啡。”
林榣向海岸走。没有停留。
她在那不勒斯待了小半年,刚来时,别人听她说话就能分辨出她的口音是米兰来的。
租她房子的那不勒斯老太太,也总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每天好像都在揣测,她这样一个东方面孔,却有着一口米兰口音的中国人,为什么要来这个偏僻的意大利小镇生活。显得不伦不类。
临海小镇风景宜人,建筑却有些落后。
蓝白红高低不一的房顶错落地自眼前铺开,簇拥着一条狭长的海堤,脚下沸腾着被炎炎夏风蒸热的海浪。
这里经常吸引摄影师和画家过来采风,还有剧组会过来采景拍戏。
她却不像是那种身份地人,以这样一张面孔出现在小镇上,的确有些不伦不类。
一开始她不愿多出门惹人耳目,后来会尝试每天无所事事地喂喂鸽子,然后闲下来去咖啡店买杯咖啡。
也会听小镇上形形色色的人们谈论天气、蔬菜、邻里之间的趣闻轶事,偶尔,他们也聊聊这片海。
林榣在港城生活过三四年,对海却并不司空见惯,刚来时,却反而感到吃惊。
难以想象汇成一汪的海洋,在世界各地,却有着不同的颜色。
港城的海是灰黑色,那不勒斯的海是清澈的湛蓝。
清澈到遥遥一望,都能与晴空的颜色汇成一体,偶尔有船只打鱼,鱼撕扯着渔网从海面飞腾而出,像是带过一瞬明澈的星光。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被治愈。
今天又有剧组前来拍戏,她经过那长/枪大炮一样的摄影机时,不动声色地拉下帽檐,低着头经过。
在咖啡馆听几个镇民谈起,是法国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剧组,来拍个小成本的文艺剧情片。
一个东方面孔的日本女人被丈夫家庭暴力后,带着忧伤与满腹心事,只身来到欧洲环游,一路到了那不勒斯,遇到一个灰蓝色眼睛的意大利男人,于是他们相爱。
影视作品里似乎总喜欢把意大利男人描绘刻画的特别浪漫完美,就算是刚才在咖啡馆听当地人谈起,似乎东方女人能受到意大利男人的关照,是一件无比幸运浪漫的事。
可林榣讨厌意大利男人。
尤其,是她的邻居。
她住在一幢二层居民楼里。
包租婆住在一层,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头发灰白,精神头却很足,身材臃肿得有些手脚不便,走路说话都颤巍巍的,爱穿一件蓝白相间的宽大连衣裙,不戴胸罩,乳/房要快垂到肚脐眼。
她每次和别人说话,偏偏爱挺着胸,趾高气扬的像只好斗的公鸡,见林榣回来,横声横气地说:
“may,jonathan和你的房间这个月的水费超标了。”
意思是,她要补全超出合约里规定的一部分。
老太太挺古板。
这一片算是那不勒斯的棚户区,房子虽不算太破,不过由于镇上限制供水供电,每个月超出的一部分水电费会翻倍计费。
当时林榣来这边租房子,其他几个房子的租主,虽也在合约规定超出的部分不算在房租里,需要租户自行承担,但老太太偏偏还要额外要收一部分钱,美名其曰怕他们再超出用度,提前收费。
林榣不愿多生是非,为这么点儿小事和老太太争执。
当时,她也是看上了这房子靠海。
她是极爱那不勒斯的海的,每天在潮涨中起床,在潮落中睡去,总觉得心也跟着安定,得到治愈。
她也是住进来后,才听说老太太的大儿子在镇政府工作。
她自知自己身份极为敏感,东躲西藏了这么久,也没被发现,那是侥幸,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生出一枝一节的事。
于是放下几张钱,直奔顶楼。
沿着长梯爬上去,走到房顶的一处平台。
她没有手机,也从不上网,像是隐居。
手表坏了一直没去修,从咖啡馆回来前看了眼吧台后的挂钟,是下午五点半。
从海堤散步回来大概需要半小时。
夕阳将沉,海褪去了蔚蓝,染上一层薄暮之色,随着太阳西沉,像是一锅沸腾的红色铁水。
她跃过一个小阶梯,绕开左右翻飞着衣服的晾衣绳,顺手拿过放在电箱上的一碗碎谷物,走到平台的另一端。
几十只鸽子飞舞跳跃,它们经常再次泊留,并不怕人,故而林榣过去随手撒下一把谷物,全都涌上来争抢。
她穿着一双绑带拖鞋,□□着脚面,有残渣落在脚背,它们就用嘴啄她的脚趾。
以前,她总觉得自己不是正常女人。
不光是她这么认为,一手把她养大的林问江,还有林槐,都这么说过。他们说,她没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他们说,这叫做情感感知障碍。
但是她也慢慢地察觉到,或许自己是被欺骗。
面对鸽子啄她脚背的皮肤时,她会感到痛,害怕,向后横冲躲避;
被咖啡馆里的男人搭讪时,她第一反应是决不能与谁扯上关系,并且她一直以来都很讨厌油嘴滑舌的意大利男人。
讨厌,也是一直感情。
那谷物残渣像是黏在了她脚上,如何也甩不开,她向后匆匆地躲,不留神,扬手就把碗里的谷物扬得一粒不剩。
她像踩到了玻璃球,脚底一滑,脚后跟撞到晾衣架,没站稳,人正往后翻,突然,有什么东西及时地挡住了她。
jonathan是她的邻居。
一个意俄混血的意大利男人,黑色头发,灰褐色眼眸,高挺鼻梁,棱角分明。
他在镇上经营一家小饭店。
逢人总微笑。
她很讨厌他。
这种讨厌的源头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像是在咖啡馆拒绝搭讪的男人。
有几次jonathan的妹妹julia在傍晚来敲她的门,julia说她哥哥做了晚餐,他看她总是一个人,也没有朋友,就让julia来问她要不要去他们家吃个饭。
jonathan这一点上,与普通的喜欢打直球的意大利男人不同,他选择让自己的妹妹来邀请她。
但在林榣看来,这大概是一种变向的直球。
她对这里的男人无好感,说是一竿子全打死也不为过,更多的,是出于身处异国他乡的警惕,与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于是她频频拒绝。
后来有一次,房东老太太大声地在楼下指责她乱扔垃圾,说有天上楼巡视,发现她房间门口有香瓜的残渣。
她很少吃香瓜,前一天也没买,所以一开始就否认。
老太太却仿佛对她有偏见,高声叫骂表示不信,还要罚她钱,说她破坏卫生。
她为了不引来更多人围观,只得掏了钱息事宁人。
那天晚上她从楼上喂鸽子下来,听到julia大声对jonathan说,晚上要吃香瓜面包,要他烤一些出来。
从那天之后,她就对隔壁这一家人没有一丝好感。
林榣站稳了。
灰褐色眼眸的高大男人也从翻飞的白床单中跻身出来。他扶稳她,见她没事,松了口气般地笑笑,用意大利语说:
“鸽子要回巢了,吃不下那么多。”
他指了指落在她脚旁的一地谷物。
她今早出门时装了满满一碗,当然不是今晚全要喂给鸽子。他明显是误会了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天很晚了,它们要飞走了。”
好像是怕她听不懂似的。
她当然听得懂。
她就是喜欢这个时间上来一个人待会儿罢了。
喂鸽子只是顺手。
一个人待着,无人说话,也没有通讯设备,从国内仓惶偷渡出来,本就不可能再与谁联系。
如果她没猜错,她已经被国内通缉了大半年了。
她喜欢晚上吃过饭就上来这边坐一会儿。
他说的没错,一天黑,鸽子就回巢,它们不过也是喜欢在傍晚时飞过来晒晒太阳。与她的习惯一样,随时停泊,随时飞走。
周围建筑都低矮,只有这块儿耸出一截。鸽子与人一样,多停留一会儿,不过是喜欢舒适区。
她也不过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吹吹海风,等天黑沉,顺便看看星星罢了。
可这个男人还要多管闲事地一次两次提醒她,好像他是她的谁。
她没道谢,也没说话。转身就下了楼回到自己家。
隔了没多久,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她以为是julia或是房东老太太,没想到是jonathan。这次他没让julia过来邀请她,直接开门见山问:
“我让julia去买火腿了,如果你吃不惯这边的熏火腿,还有沙拉,想喝酒的话,红酒也有,还有白兰地。”
林榣微微皱眉。
面前男人虽然在笑,表面却出现些许窘色,似乎觉得自己过于直白,毕竟东方女人含蓄内敛的占绝大多数。
因为高出她很多,他要稍稍低下头,才能看到她那双不杂一丝感情,一向冷淡的眼睛。
他抿了抿唇,调整了一下措辞。
“我是说,如果你家没有吃的,或者冰箱坏了,呃,或者……”
林榣没等他说完,就甩上了家门。
——————
一个周末,林榣起得很早。确切的说,是被隔壁的声音吵醒的。
jonathan他们家很吵,不知道在干什么,像是在搬家,大动干戈的。
林榣像每个清晨一样推开窗户,让房内黏潮的空气冲破窗,把清咸爽朗的海风放进来。就像个天然的空调。
她往楼下看了一眼,发现有警察。
于是立马拉上了窗。
心怦怦狂跳个没完。
拉紧窗帘,稍稍拨开窗纱,看到那些警察还没走。
警车开到了海岸边,拉着长长的警戒线,好像是有人在海边被杀害,尸体上蒙着黑色的纤维布。
她的心一直在跳。
叫嚣着,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有一段时间她没有这么紧张过了。
刚从国内匆匆出逃时的感受与现在一样,生怕警察就埋伏在哪个地方准备抓捕她。
听到鸟飞过头顶,都以为是警察的直升机螺旋桨划开空气的声音。
她不敢在她熟悉的东南亚徘徊,偷渡船的船夫载着她一路走,一直到最后还在问她到底要去哪里。
于是就不知不觉地漂泊到了这边。
突然响起敲门声。
略有些急促。可外面无人说话。
她吓得一抖,第一反应就是来了警察。
在房间内无头苍蝇一样踱步一圈儿,匆匆要去厨房摸刀,可拿刀属实不像是她的风格。
以前她枪不离手,现今有大半年没摸过枪,都有些不习惯。
她把枪藏在床底下。
房东老太太脾性古怪,不让他们租客在房内养宠物,偶尔会上来巡查。
她摸出枪,提起裙摆,塞进内/裤裤腰。
如果外面是警察,她不开门反而引起怀疑,到时候他们破门而入就更糟;
但如果就这么出逃,她不确定自己会逃掉。
那不勒斯不比国内,在这边她连个偷渡船工都找不到,小镇就这么大,真想找她,绝对能找到。
她决定赌一把。那些警察说不定是例行盘查罢了,毕竟附近死了人。
门还在敲,从一开始的急促变成轻缓,对方似乎有些想放弃了。
她站在门边镜子前,与对方进行心理拉锯。
目光直盯着镜中女人。
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以前的短发已经长到了肩,左脸下颚处有一道浅疤,是在那次大爆炸中被飞来的砺石划伤的。
半年来,人稍丰腴了一些,看起来与以前的林榣不是很像了。
她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在骗自己。
有半分钟,外面没人再敲门。
但在她刚撤身要离开门边的一瞬,门又一次被敲响。
对方半是试探,半是紧张,动作不疾不徐,似是怕打扰她休息。
直到响起了jonathan的声音,她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稍稍下落。
只是稍稍,并未完全放松警惕。
他问:“may,你在吗?”
林榣顿了片刻,才答:“什么事?”
jonathan似乎对她立刻回答了他有些惊奇,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我们餐厅所有员工今天要去西海岸那边野营,你要不要一起过来?我知道这或许很唐突,但……昨晚海边死了人,这边到处都是警察,今天待在这儿也挺没意思的,对吗?”
林榣愣了愣,随后在心底发笑。
这个男人真的有些奇怪。
问她要不要去他家做客吃饭,会说“你家冰箱是不是坏了”,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野营,反而说“海边死了人,警察在附近徘徊一天很烦”。
她打开门。
jonathan没想到她会打开门。
林榣抱着手臂倚在门边,抬起头,直盯着他灰褐色的眼眸,似乎要看清这个有些笨拙的男人,是否真的是没安好心。
jonathan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甚至还向后退了一小步,耸了耸肩,面有尬色:
“昨天我给julia做了香瓜烤面包,你如果不介意……”
他说着又停下,在她面前总是在斟酌言辞:“上次的香瓜瓤,是julia倒垃圾不小心留在你家门口的,我听房东奶奶说你还赔了管理费,真不好意思。”
他说着要翻钱包,赔钱给她。
林榣看着他,一直不说话。
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放在玄关处,明显多放了几张,为了表达他的歉意。
林榣的目光渐渐柔和。
身后窗外的楼下还有警察徘徊,她这时突然不是特别紧张了,反而觉得,如果一直待在这里被警察包围住,她反而会越来越紧张。
“你如果直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海边散个步,我可能还会考虑一下。”她语气平淡而清冷,“你如果问我要不要去野营,我恐怕会想到今晚你想跟我在帐篷里过夜。”
他愣了一瞬,随后咧开唇,露出白齿笑了开来:“你的意思是,让我直接跟你调情?”
“也不是不可以。”
她转身去房间,踢掉脚上拖鞋,毫不避讳地脱掉身上的绛色丝绸睡衣外套。
他能看到她内裤的后腰,别着一把枪。
她迎上他有些愣滞的双眼,回眸时,颇有些挑衅地看了他一眼,丝毫也没想掩饰那把枪的存在,也没有放下它,直接套上一条鲜红如火的裙子,踩上一双浅跟凉鞋。
“调情,也不是不可以。”
她走上来,见他丝毫不躲也不闪,似乎一点儿都不怕她这个拿着枪的古怪的中国女人。
她又一次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认真地说:
“但是你应该知道,中国女人大多比较保守,不会随随便便跟你上床。”
她说完就走出了门。
他看着一道红色晃出视线,轻轻帮她拉上她房间的门,随后不自觉地低笑:
“你想多了。”
———————
jonathan开了辆造型有些老旧的白色桑塔纳,载着林榣和julia一直往西海岸那边去。
海边支起了烧烤架,烤了牛肉,德国香肠,还有一些时令蔬菜。
他们到时,jonathan餐馆的员工和朋友们已经把肉烤熟了一轮了,车子刚停下,就有人向他伸出手臂招呼。
当然有人不乏问起jonathan,那个红衣服的中国女人是谁。jonathan解释说,是julia的家庭老师。
林榣听到了,挑着眉冷冷看他。
他却回头朝她淡淡一笑。仿佛他们之间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自作主张给她新身份,似乎是不想让她不自在,也不想让人觉得,他贸贸然地邀请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邻居的行为有些奇怪。
林榣决心不再追究。
在这里,的确没人认识她。男男女女虽没簇拥她,但给她递餐盘时的态度很热情,还邀请她喝啤酒。
让她一点点地卸除了防备。
可以说,她不曾在这么热闹的、安慰的环境中生活过。
从小到大,她的生活里充斥的,就是血腥,是枪声,是一具具在她面前目光涣散地倒下去的尸体,是那一桩桩沾满鲜血的生意。
有时她总在想,如果没有林问江和林槐,她只生活在孤儿院里,在那里安详无忧,平安喜乐地长大,她会不会活的比现在轻松得多?
或许,以后可以当个女教师?
她也是在jonathan说了她是julia的家庭教师后,julia很配合地喊她may老师时,才突然萌生了这个想法。
以前她很讨厌小孩儿,尤其小姑娘,哭哭啼啼,矫情又脾性古怪,还难哄。
现在觉得,哄小孩,当老师,好像也不赖。
中途,jonathan给她递过来一杯啤酒。
他笑得有几分慵懒,看起来是喝过一些酒的,面颊上微微泛起了酡红,显得一双灰褐色的眼眸愈发黑亮。
的确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林榣拒绝了。
jonathan似是有些醉了,转手把啤酒递给旁边的朋友,赶走了julia,坐在林榣旁边,问她:
“带枪,是怕我跟你调情吗?方便自卫?”
这样半开玩笑的语气,显露出林榣印象中的意大利男人一贯的轻佻。
她淡淡移眸,看向日头一点点陷入海平面,没说话。
“你不用这么紧张的,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他说,“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那我向你道歉。”
“你以前在英国待过吗?”林榣古怪地接话。
“什么?”
“英国佬,尤其是年纪大一些的,就像你一样。”她态度颇为倨傲地说,冷冷地瞥他一眼。
他淡淡地笑着问:“年纪大一些的英国佬怎么样?”
他说着,用古怪的英式英语口音,发出“oldgoat”这个单词。意思是“老/色/鬼”。
林榣有些好笑,挑了下眉,面上仍是冷淡,用英语回:“很古板。”
他的确听得懂英语,也明白了,她是说他刻意的绅士行为,显得非常古板。
比如让julia邀请她去吃晚饭,问她要不要去他家,反而问她家冰箱有没有坏掉。
笨拙的,有些可爱。
“你又说我要跟你调情,又说我古板,”他轻笑道,用自己的啤酒杯碰了碰她喝光果汁的空杯子,“你总是想太多。”
她不仅想得多,反而感觉,对什么都很警惕。
东方女性容貌也生得含蓄,可她却有一种含蓄的张扬,等他确定了这个想法,又会发现,她的张扬,也很含蓄。
就像是她藏在裙下的那把枪。跃跃欲试的危险。
让人着迷。
“你不用想太多,”他站起身,转身要往朋友那桌去,决心不再理会她,只淡淡抛下一句话,“你不过是个正常女人,想拒绝我这样的男人罢了。一切都很正常,这一切,都很正常。”
他好像是真的醉了,一直在重复后一句话。
林榣凝视晚霞,有一瞬的失神。
他说,她很正常。是个正常的女人。
曾经也有个男人,漫不经心地对她说过,她只不过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喜欢他那样的男人罢了。
那个男人说起话来有些自恋,棱角张扬,却也极其克制。
他是第一个说她是个“正常女人”的男人,在那之前,她只觉得自己就是林槐口中的——
没有感情的怪物。
杀人机器。
不正常的女人。
她也从来没说过。
她其实,也一直想做个正常人。
正常的女人。
可以爱上谁,可以恨谁,可以喜,可以悲,可以拒绝别人,也可以接受别人的好意。
她应该为追求这种正常的生活而活。
这也许,就是她为什么早早地给自己铺好了出逃这条路,奔波了大半个地球,藏匿在这里的原因。
她不过,就是想做个正常人罢了。
———————
傍晚。
海滩上搭起帐篷,jonathan坐在海滩休闲椅上抽着烟,看到julia牵着林榣的手沿着沙滩一直一直向西走。
余晖洒在大地,海面沸腾着。她红色的身影略显萧索。
海浪拍打而下,水花落入海里,像一簇烟花,美得短暂,却也无声无息。
像是谁被刻意地遗忘了。
林榣没有再拒绝julia。
晚上julia要跟林榣挤一间帐篷,她也没拒绝,放julia进来时,小姑娘却被他哥哥抓了回去。
jonathan蹲在帐篷边,看着里面铺被子的林榣,半晌无言,只是说:“睡个好觉。”
林榣再没有说他想跟她调情的话,只回头,轻轻点了点下颌,面色仍是冷冷。
最后,在他撤身要离开的瞬间,她似乎觉得这么告别有些草率,是不是该说个“晚安”或是什么,尝试张了张口,只颇有些艰难地回了一句:
“你也是。”
jonathan于是又回来。男人的灰色眼眸凝视她。
西方男人长相稍温润一些,眼睛稍漂亮一些,就显得非常温柔,何况这的确是个爱笑的,温柔的男人。
此时表情更柔和,笑时露出一排白牙齿。
“晚安。”
林榣不得不承认,他笑时,她有那么一刻,心动了。
就像是一片枯涸很久的土地,突然淋了一场绵绵春雨——此刻不是春天,也没有下雨,她却觉得满心都湿润。
林榣那天晚上发现。她还是讨厌意大利男人的。
或许有一种男人,嘴上不说调情,言里言外都是想跟你上床,请个咖啡就像是请你喝了春/药。
还有一种男人,嘴上或许不说调情,但他确实是想跟你上床。
他不请你喝咖啡,他想请你吃饭,还会问你家的冰箱有没有坏,还会说,你是个正常女人,也会想跟男人做/爱。
周围帐篷静得像是一片墓地。仿佛满世界只有他和她活着。
他拥着她,吻得很细心。在这种细腻的吻中,她被他打动。
或许爱不够,或许情还未到,但林榣知道,她需要有个人来滋润她枯涸很久的心。
她需要有个人,把她当做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女人来看待。
痴迷彼此,在这一刻彻底拥有对方,有个人不会伤害她,不会离开她,把她当作一个正常人,就已经足够。
天还没亮,jonathan拥着她坐在帐篷外的海滩上看日出。
他们做了一晚上,从满天星斗到朝阳喷薄,最后终于累了。
临近天亮,他问她要不要吃点儿早餐,他带了黄油和面包,顺便喝点啤酒,然后他开车,载着她去附近的小镇上买今天要用的食材。
这一番话,好像是把她当做了女主人。
她摇头,额头抵在他胸前。
“跟我做,比起跟其他女人,有没有什么不同?”
他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你告诉我。”
他想了想,笑了一下,老实答:“没什么不同,不过都是女人。但是你是我唯一闭上眼睛,能想起来的女人。”
这话里调情的意味很足。
林榣咬着唇,却不知怎么就想哭。
她这一刻好难过。
也是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也是会哭的。
原来八岁那年林问江第一次教她杀人,她是感到害怕的,她是不想的,原来,那些她不想杀掉的人死在她面前,她是想哭的,她也为逝去的生命而感到悲哀过。
原来,她也会哭。
也会伤心难过,也会害怕失去。
她抬起头,抚摸他眉眼,凝视他灰褐色的眼眸,有些讥讽地说:
“我15岁时,被我哥哥强/奸过——他不是我亲哥,但他是我的家人。在那之后,他一直说我们是家人,我只能把他当家人。他说我不是正常人,那我也只能把自己不当正常人。”
jonathan一时无言。
空气缓缓酝酿着沉默。
她都做好了他下一刻或许会推开她,愤怒地从帐篷离去,撕下他那些伪善温和的外表,向他的朋友宣扬她的丑事。
等了很久,他都没有。
她甚至害怕地闭上了眼。、
这一刻很害怕,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拥有的这些温情的东西,又会抛下她离开,还会肆意地诋毁她,把她的伤口撕扯得鲜血淋漓。
可他没有。
只是轻轻地拍打她单薄的后背,上面还沾惹着彼此的汗水。
他细细一嗅,她身上泛着一层不属于这个小镇的香气。
他只是抚摸她的脊背。
在她的印象里,意大利男人花言巧语,油嘴滑舌,可是,他是笨拙的。
他不会跟她调情,甚至,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只是拍打她。
让她想起小时候自己还会哭的时候,妈妈没吸毒的时候,也会这么拍打着,安慰她和小小的林栀。
她冷静地说:“其实,我杀了很多人。我哥哥也是我杀死的。”
似乎,是想劝他尽快后悔放弃她。
一边骨子里却又在叫嚣着——
不要离开我,我把我的伤口,我的脆弱,我的难以启齿,全都展示给你看,求求你同情我,可怜一下我,不要离开我。
他默了片刻,又问:“你要自首吗?”
“嗯,迟早会吧。”她说。
后来,他什么也没说,也不问,拉起她,替她穿好她的红裙子,把她的枪又别到了她的内衣里,然后和她在海滩上看日出。
她要放下枪,他却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
“如果这样能让你有安全感。”
———————————
太阳从海面一点点升起,漫天黑暗散去,她缩在他怀里,感觉世界在一点点变亮。
他跟她交换着,一起抽完一支烟,然后把烟蒂按灭在砂砾之下。好像是把她那些过往,尽数埋藏。
烟蒂就像是偌大的地球上一道微不足道的丑疤,扔到哪里被掩埋,也不会有人再发现。
更不会有人特意去挖出来,然后宣之于众:
“看啊!这是个烟蒂!地球上最丑的伤疤!”
不会有人这么说。
好似从今天起,也不会有人再去寻究她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
他说:“其实,你不用用你杀过人这么拙劣的理由来骗我,你只是个正常的女人罢了,不过就是,想拒绝我这样的男人跟你调情。”
她愣了愣,随后,不自觉地笑了。
也是那一刻她才发现,真的发生了让她能够会心一笑的事。
以前古板冷脸,不过是,她不快乐罢了。
她这一刻感到好笑的理由却是不是她有多快乐,而是——
意大利男人是真的很讨厌,这个总是刻意绅士,而显得有些古板笨拙的意大利男人,神经粗起来,也真的让人讨厌。
他看她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看着整个太阳露出了海平面,一时间天光大亮,他牵起她的手从海滩站起来,提议道:
“走吧,去买今天的食材,我还要去给julia买条毯子,海边太冷,她会感冒。”
她跟着他走,穿过长长的海堤,走向光的尽头。
好像,又没有尽头。
那边一直是光。
只是不知道,在哪一刻,这种温情脉脉的时刻会戛然而止。
他轻松地问:“今天结束后,要去看海吗?”
“这边没有海吗?”她古怪地环视一圈。
他又默了须臾,像平时一样,在她面前总是在笨拙地斟酌每句话会不会有调情的嫌疑——
因为,那会让她感到讨厌。
她也沉默,最后,却是她有些不自在的开口:“我家冰箱或许坏了。”
“嗯?”
她看着他,勉强牵起唇角。心想如果有面镜子,能看到她笑得估计比哭还难看。
他只朝她笑,眸底仿佛有星光。
“你在跟我调情?”
“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