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历来为朝廷流放犯人之所在,除了少数穷凶恶极的犯人被集中关押服劳役外,大部分都融入了当地村人的生活,娶妻生子就此安居的也不在少数。
因此,流放所很多房子都是空置着。
因而就在村民怜李小玉骤遭大变,孤苦无依,纷纷商议着怎么安置她时,流放所的总管教王运年直接把李小玉安置在了流放所的空房中。
山里的村人朴实热心,从来都是一家有难八方来帮。
大家你送点这他送点那的,虽然李小玉的屋子被付之一炬。但在村民们齐心帮助下,她住的那间房子内桌椅板凳床铺被盖也是样样齐全。
柳慕容走了,但日子却是还要往下过。大家的热情相助,终是让她孤苦的心得到稍许的慰藉。
李小玉不愿总靠众人接济度日,更不想在流放所里白吃白住,便主动去厨房里帮工。众人拗不过她,便也由得她去了。
厨房的工作很是简单,她只需要把每日送来的菜清洗切好。
掌勺的是个中年女人,大家都叫她吴阿妈。吴阿妈高大壮实,心眼却是极好,把李小玉当女儿般疼着。
山村的日子单调而又平静,柳慕容的离去不过如一粒石子投入水中浮起一圈圈涟漪,涟漪散了便不留痕迹。
但这样的平静不过维持了不到一月,便又被打破了。李小玉本来就瘦,再加上日子尚短,怀了孩子倒也没人看出。
只是两个月一过,便开始孕吐,吃什么吐什么,人更瘦得脱了形。
大家除了暗地里骂柳慕容,骂中原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外,却也别无他法,只能是更加怜悯照顾着李小玉。
这天,吴阿妈除了给李小玉端来一碗熬得浓郁的野兔汤外,还带来了一小包糖渍梅干。
自从李小玉孕吐开始,吴阿妈总是能给她弄来许多零嘴。有时是一捧青涩的野果,有时是小碗泡菜,都是酸酸开胃的,而厨房的事也不让她沾手了。
菜更是变着花样来,有时是鱼,有时是野鸡野兔,都是极其新鲜的。
李小玉也曾追问这些都是哪来的,但吴阿妈总是摇头不语,只说让她把身子养好。
李小玉吃了几粒梅干,压下胃里的恶心感,倒是把大碗汤都喝了下去。
吴阿妈欣慰的拍拍李小玉的手,欲言又止。
李小玉见此,拉住吴阿妈的手道:“阿妈,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吴阿妈叹了口气,给李小玉理了理额前散乱的碎发,开口道:“阿玉啊,那阿妈就直说了,你要是不愿意听呢,就当阿妈什么都没说,可千万别忘心里去啊。”
“嗯。”李小玉乖巧的点点头。
吴阿妈:“阿玉,我们女人呢,总是要嫁人的,你阿爹又不在了,你一个人也不是个事…”
吴阿妈重重一顿脚:“唉,这拐弯抹角的话我也说不来,阿玉,你看后村的曾阿牛怎么样?”
李小玉蓦地什么都明白了,她房中的那些桌椅板凳,她每日吃的鸡鸭鱼肉各种零嘴,厨房里那些她份内的工作……
曾阿牛她从小就认识。她的爹是这一块儿的郎中,而曾阿牛的爹是这一块儿的木匠。两人交情颇深,常常结伴进山打猎。
而曾阿牛从小就常常厮混在她家,什么虫子呀稀奇古怪东西没少往她被窝里放,常常把她吓得哇哇大叫。
更没少欺负她,什么揪头发把她骗到高高的树上之类的事更没少干。
为此,常被他爹揍得鼻青脸肿,但他仍乐此不疲以欺负她为乐。
只是两年前,他们的爹结伴进山打猎遇到野猪群。他的爹再也没能回来,而她的爹强撑着一口气回家,亲眼看着她和柳慕容成了亲,也撒手人寰。
自此后,曾阿牛便再也没上过她家。
吴阿妈拉着她的手:“阿玉,阿牛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又忠厚实在,又能干有手艺,长得也好,可是这十里八村难得的好伢子呀。再说,你们自小也是一块儿长大的,大伙都看在眼里。若不是……说不定你们早就……”
李小玉垂着头,强力忍着眼中的泪。
村外是重重叠叠望也望不到头的山峦,山的尽头还是山,祖辈们就没听说过有谁走出去过。
而长安还在几千里之外,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吴阿妈看她垂首不语,慌了,忙道:“阿玉,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就当阿妈没说啊。以后就给阿妈当女儿,阿妈照顾你。”
“不是,”李小玉抬头,勉强笑道,“阿妈,你看我,嫁过人,还怀着孩子,怕阿牛哥他……”
话没说完,门霍地被推开,一头是汗的曾阿牛急急闯进来,急声道:“阿玉,我愿意的,我就想好好照顾你。”
李小玉怔怔看着曾阿牛。
这个从小的玩伴,这个从小以捉弄她为乐的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长成了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
曾阿牛看她良久无语,情绪慢慢低沉下去,但他仍是开口说:“阿玉妹子,我来时我阿妈就交代又交代我,不能欺负你。她说你要是愿意呢,就给她做儿媳,要是不愿意呢,就给她做女儿。不管怎样,孩子生下来她都当孙子给你带着,保证带的好好的。”
说完停了一下又憨憨一笑,摸摸头道:“那阿玉,我先走了,河里还下着笼子,咱明天吃鱼。”
李小玉看着他刚正的脸,宽阔状实的肩,自柳慕容走后就一直惶惶的心便刹那安定了!
“我愿意!”她柔声道。
“扑通”一声,曾阿牛竟一下跌坐到她的脚边,她吓了一跳,却见曾阿牛冲着她咧嘴“呵呵”直笑。
她的心中不由荡起一股温暖的柔情,抬手用衣袖给他擦着满头汗水,也微微笑道:“傻子。”
因李小玉的肚子渐渐大了,总不能把孩子生在流放所,曾阿牛母子便把婚礼订在一月之后,这样也更加方便及名正言顺照顾她。
岭南素来民风淳朴开通,村民们对此也并无非议。
大家只是高兴李小玉终是找了个好归宿,筹备起婚礼都格外积极。
李小玉几乎是什么都没做,转眼间便坐在被装饰的一片红色喜气洋洋的房间里做新娘子了。
吴阿妈和几个中年妇女在新房里陪着她,给她梳妆打扮。
给李小玉梳妆的阿妈左右端详着她,对自己的手艺满意极了:“活了大半辈子,我就没看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
“那是,”吴阿妈得意的像是被人在夸自己的女儿,“这十里八村的,就没有比咱阿玉更好看的女娃了,便宜阿牛那小子了。”
李小玉住的这间房子被村里的几个女人装饰极好。
大家象是在嫁共同的女儿,用足了心思。床上罩着红色的帐子,墙面贴满了大红喜字,而墙底一转,围满了野花,各种各样的野花一簇簇沿着房间的四墙延伸开来,争相绽放,香气扑鼻。
李小玉就坐在这一片热闹中,恍恍惚惚象是置身在另一间新房里。
那天,是阿爹从山上回来的第五天,已是水米难进。他自己就是郎中,自然知道自己已是不行了,只是放心不下女儿。
而她守在阿爹床边,只是哭,不停的哭。也是不吃不喝,只是抓住阿爹的手,一直抓着,一刻也不放,好像这样就能挽留住阿爹流逝的生命。
她的阿爹更是泪水长流。
柳慕容跪在阿爹的床前,一指一指强扳开她与阿爹相握的手,把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郑重道:“您老放心,我娶小玉,从此后她就是我柳慕容的妻子,有一口饭她先吃,有一件衣她先穿,绝不让她冻着饿着,好好照顾爱护她一辈子!”
那是一场多么寒酸冷情的婚礼呀!
没有观礼的,墙上贴了张过年写春联后剩下的小片红纸。红盖头是从她小时候穿过一件旧红衣撕下的一块。
两人就在阿爹的病床前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尽管匆促简陋,尽管阿爹躺在床上生命垂危。可是,在柳慕容掀开盖头的那一刹,在柳慕容的脸庞映入眼帘的那一刹,她的心依然是涨满了酸酸涩涩的幸福甜蜜!
她怔怔的望着窗外。柳慕容长身玉立,眉目疏朗,清逸俊秀,就站在窗外对她微微笑,眼底是浓的化不开的宠溺柔情!
她的嘴角不由浮起一抹羞涩甜蜜的微笑。
见此,阿妈们也心领神会的相视一笑。
窗外传来孩童们雀跃的欢呼声:“接新娘子啰!”随之鞭炮声锣鼓声齐响,杂乱而欢快。
李小玉蓦地惊醒,窗外的柳慕容如云烟般飘散。
而面前吴阿妈正满面笑容手持大红盖头向她头顶罩来。
“不,”她下意识的猛地推开吴阿妈的手,像她手中的大红盖头是洪水猛兽。
她抬头看向吴阿妈,柳慕容的身影又在吴阿妈身后的窗口闪现。“小玉!”他在叫她,声音温柔而深情!她的心里又酸又苦又涩却又甜。
“他不会要烧死我…”她哀哀的看着吴阿妈,语未落泪先落。
自从那夜在阿爹墓前痛哭过后,这几个月她是滴泪未掉。但在穿好嫁衣即将坐上花轿,舍去柳慕容去向另一个男人身边的这一刻,却是剜心的疼痛!
她的泪越滴越快终是号淘大哭:“阿妈,求求你了……我不能……求求你了阿妈……”
她虽是泣不成声说的断断续续语不成调词不达意。但吴阿妈还是懂了她的意思,叹息的放下手中盖头,起身走出了洞房。
片刻后,窗外的喧嚣热闹骤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