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柳慕容初到岭南时,不过才十六岁。
在大理寺被关了足足小半年,开始家里人还疏通着时时探望送衣送食。
可后来听说苏皇后及苏丞相兄妹日日在虞阳帝面前哭诉,苦主的家人更是长跪宫门外驱之不离。
朝中众官员纷纷递上表奏折要求依法严惩,一来以偿苏相苏后丧子丧侄之痛,二来以平民怨。
可虞阳帝念在其父兄均在边关为国杀敌,家里只剩老小三个女人,迟迟不应,只是不准再行探视。
世人谁不是捧高踩低,再说积于苏后及苏相之威,又有谁敢出头照应?
不过日日半碗清水一碗馊饭两个馒头,生生把一个国公府生来锦衣玉食的豪门公子熬得皮包骨头。
再后来就是三千里流放岭南。
虽有家人的上下打点,伙食上稍有改善。但几千里的翻山越岭徒步而行,还没等走到岭南他便病到了。等到了岭南,他已是病得奄奄一息,挣扎在死亡边缘。
流放所的王管教接到他,第一时间便把他送到李小玉的家。
岭南可真热呀,太阳像火焰烘烤着,他躺着的木板床像是烙铁煎烙着他。在他神志不清的意识里,便只剩下一片焦灼滚烫的热。
他被李阿爹灌下一碗又一碗又苦又涩的药,让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泡进了黄连里,连头发尖都是苦的。
那时侯,他真情愿再回到大理寺的牢狱里,躺到稻草堆上和在脚下时时窜来窜去的老鼠做伴。
可是在他偶尔清醒时,他总会迷迷糊糊的看到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用清凉的井水给他擦着脸、手、脚。
他犹记得那种感觉,女孩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更重要的是,凉凉的,轻轻抚过他脸庞脖子再到手臂,会让他在这无比的炙热中有透心的冰凉。就连她动作间喷到他脸上的气息都让他觉得清凉无比。
初到岭南时,他长时间都处于昏昏昏沉沉中,但却是沉在一个连一个的噩梦里,他在梦里大口大口的喘息,怎么也挣不脱。
那个小女孩有时会给他洗头。他仰躺着,女孩就坐在床头,淋湿他的长发,轻轻揉捏着。那指肚划过头皮,带着温柔的舒适。
他闭眼静静躺着,听女孩嘴里轻哼着歌谣,他努力听了好久,才听出她唱的是什么。
“春花李,李树头!阿爹阿姆你莫愁,养大女,睇黄牛,养大仔,开铺头!”
她反反复复哼唱着,声音清脆甜美,歌调宛转悠扬。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长安的繁华却浮躁的轻盈安宁。
他便在她的歌声中入睡,暂时摆脱噩梦的纠缠,一时好眠。
于是,不管是在暂时的清醒里,还是在浑浑噩噩的无意识里,他都无比的渴望着她的出现。
以至于后来,甚至在很远的地方,他都能听出她的脚步声;她还没进屋,他便能嗅出属于她的气息。
有时他会听到她在屋外“阿爹,阿爹”的叫着。他似乎都能想象出她的样子,嘟着粉粉的嘴巴,跳着脚,娇里娇气的,却可爱十足。
有时会煞风景出现一道不和谐的男声,不知怎么就惹恼了她,就听到她怒吼:“死阿牛,看我打不死你!”
然后那男声便得意“哈哈”大笑,声音是变声期少年所特有的鸭公嗓子:“来呀,你来呀,李小玉,瞧你那腿短的,追上我再说吧。”然后就是你追我赶的嬉闹声。
他也正值少年,当然明了窗外少年的朦胧心思。
那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吗?他躺在木板床上,无比惆怅的想。不知怎的,心里就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又像是回到初到岭南时。
三哥不在了,父亲不在了,大哥坐在轮椅上整日把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房里;母亲整日抱着枕头叫“小五”,看到他却口叫“国公爷”惊恐的直躲;而奶奶,他是怕见着奶奶,怕见到她如沟壑般的皱纹,凄怆的双眼。
躺在柳公府他那张无比宽敞舒适的大床上,他却如初到岭南时,整夜整夜做着噩梦。
他竭力挣扎,想让自己从噩梦中挣脱,他在挣扎中支着耳朵,无比期盼着李小玉走近他的脚步声。
可是李小玉被他自己弄丢了!丢在遥远的岭南。
正月刚过,便是父亲的百日祭。
父亲为国为民,一世英雄,死后却冷冷清清。虽当日在葬礼上,虞阳帝一长篇圣旨,洋洋洒洒的好一通褒奖,但那不过面子话而己。
满朝文武谁不知二殿下朱允琝和七殿下朱允瑜的明争暗斗?苏相一系稳占上风,虽那日都未缺席,可谁又不是和虞阳帝的那通圣旨般,来走个过场而己!
而父亲的百日祭便更是冷清了,前来祭奠的几全是柳氏族亲。武官中父亲昔日的同袍均远在边关,而京中的无人上门。
可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虞阳帝做太子时的太子太傅莫睿谦居然在那日登门拜祭。
祭奠仪式完成后,莫太傅便和柳慕元关在书房整整密谈了一个下午。
莫太傅离开后,柳慕容便被柳慕元叫进了书房。
仍是父亲的书房,一切摆设仍如父亲在时,甚至墙角那个废纸篓里的几个纸团都原封没动。那大概是父亲身体尚好时随手丟弃的,就连这大哥都舍不得动一下。
他又是伤心又是酸楚。父亲不过五十多岁,和他同龄的王老将军仍骁勇如初,接替父亲守在居庸关,可他的父亲已抱恨与世长辞!
“我们和莫家结亲?我娶莫太傅的嫡长孙女?”
柳慕容惊住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是父亲生前就和莫太傅订下的。只是你刚从岭南回来,父亲便去世了,就没来得及和你说。如今父亲百日已过,莫太傅今日前来,除了拜祭父亲,主要便是商讨此事。”
难怪这么久了,王卫、张东来并没接来李小玉。如果这婚事早已暗中订下,恐怕大哥安排王卫、张东来返回并不是接李小玉,而是堵李小玉去了。
年少时,这个家里如果什么事是父亲做的决定,他在奶奶和母亲面前撒撒娇,父亲便拿他无可奈何。可是只要是大哥定下的事,无论他使什么法子,都是亳无回旋余地。
“为什么非要我娶莫太傅的孙女儿?”他问,还想做挣扎。
“莫太傅是陛下东宫时的太傅,情意深厚。虽后来陛下登基后,莫太傅便去皇家书苑任教,并不触及朝政要事。但陛下一直对这位太傅极其尊重,只要是莫太傅提及,陛下总会顾及三分薄面。”
他看着柳慕容,语调悲凉:“小五,从爷爷再往上数辈,我们柳家就只知道守在边关,奋力杀敌。除了军权,我们在长安朝中是毫无根基。而现在连军权也没有了,苏家及二殿下虎视眈眈,绝不会容我们结一门强势的姻亲,只有莫太傅不算朝中之人。你刚回来,不知他们还会有什么狠招等着……”
他再也说不下去,双手使劲捏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漫天的无力笼罩着他,让他几欲窒息。
想他雄姿飒爽,昂然骑着高头烈马,傲然纵横于敌千军万马中,何曾皱过半点眉头!
他从少年起,便和父亲守在居庸关。十多年,傲视沙场,死了三个弟弟,护着大虞疆域,护着边关万千百姓,却让柳家落得一败涂地。被苏相阴谋算计,为帝容之不下!虽仍有国公封号,如今却要依仗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护满门周全!
柳慕容明了他话中未完之意,他想了想问柳慕元:“大哥,我们不和苏家争不行吗?”
柳慕元看着这个最小的弟弟,这个被奶奶和母亲一味娇惯着,溺爱着的幼弟。虽去岭南吃了通苦头,虽已年过二十,可仍似不谙世事,竟问出如此天真之语。
“小五,从姑母进宫那天起,从有了七殿下起,就由不得我们说不争。”他竭力压住火气,耐心的跟他解释。八壹中文網
“可是,谁做太子,难道不是陛下定夺吗?我们就做个纯臣不行吗?”
“做纯臣?”柳慕容再也忍不住,一声冷笑,“如果来日二殿下朱允琝登了基,你去问问,他要不要你这个柳公府五爷做纯臣?”
“只怕到时候,我们柳氏一族同宫中七殿下连陪你一起去岭南的机会都没有了!”
柳慕容看着大哥严峻的脸,脸上轮廓如刀刻般坚硬,双眼如猎食的鹰紧紧盯着他。
他知道在大哥面前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柳慕容搭拉着脑袋,蔫蔫的走出书房。心里琢磨着,不管怎样,他得去找李小玉,得把她找着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