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府里众人欢喜的忙碌里,随着礼盒一抬抬伴着鞭炮声锣鼓声被柳公府特意安排的俊俏小伙抬出去,连穿行在柳公府的奴仆们都洋溢着喜悦的笑脸。
只有柳平,呆坐在李小玉的坟旁,满怀忧伤的看着他的五爷。
柳平知道,柳慕容自从回到长安后这数月来,就不曾睡过一个安生的觉,他总是在不停的做梦,就是在睡梦中,他也是眉头紧锁满面痛苦。
可是这会儿,柳慕容坐在地上,斜靠着墓碑,半醉着睡着了,那嘴角居然还噙着微微的笑。
初春的风温柔的拂过,犹带三分寒意。柳平看着似是好梦正酣的柳慕容,不忍叫醒他,又恐他着凉。四处张望了下,周围静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他咬咬牙,脱下自己身上带夹层的外衫,俯身盖在了柳慕容身上。
当他直起身时,见柳慕容在喃喃低语着什么,忙又俯下身去细听。
“春夏无大吐下,秋冬无大发汗。发汗法,冬及始春大寒时,宜服神丹丸,亦可摩膏火炙。若春末及夏月始秋……春胃微弦曰平,弦多胃少曰肝病,但弦无胃曰死,胃而有毛曰秋病,毛甚曰今病……”
柳平愕然望去,却见着一滴泪从柳慕容的眼角滚落。
柳慕容靠在他为李小玉所立的坟前半醉半睡,却不知道,李小玉就在距他不过数百米之遥,倒在长安街头,倒在围观柳公府送往莫府聘礼的人群中,与他的儿子在作着生死挣扎!
长安的春天一点也不似岭南。岭南只要正月一过,那太阳似乎就要把攒了一个冬的热量来个尽情释放。长安的春,还带着冬日未消的寒气,那阳光照的李小玉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寒,那长安街头的地面,更是凉的她连心都寒透了。
她就坐在这冰冷的地面,周围是涌动着的人流,无不兴奋的谈着柳公府大手笔的聘礼,新任的柳国公是如何的风流倜傥,而未来的国公夫人又是如何的满腹才情又貌若天仙。
偶有人看到她,也忙不迭的避开。
在这刻,李小玉的脑中却是分外的清明,孙妈妈的话一字一句都那么清楚的就在耳边。
“小玉,要生了呢,肚子会先疼,但也不会一直疼,是疼一阵,又好上一阵,有的人会这样疼上好几天呢,但也有的人只疼上几个时辰。但是如果是羊水破了,那就得小心了,那就是快了,如果水流干了还生不下来,大人孩子就危险了。”
李小玉紧紧咬着下唇,双手护着腹部,竭力忍受着,静等着那一波象刀绞般的疼痛过去。
似是过了极漫长的时间,又似不过一瞬,那波疼痛如来时般突然的就消失了。李小玉长吁出一囗气,慢慢的撑着地面,吃力的站起来,双手护着腹部,小心的挤出了人群。
可是,没等她往回走上几步,那股绞心剜骨般的疼痛又一次袭卷而来,疼得她只想就地躺下把自己蜷缩起来,又觉肚子沉沉的似直要坠下去。她用双手托起自己的肚子,弓着身子,慢慢挪到一处店铺旁,顺着墙角坐下。
李小玉就这样仰靠在长安街头一处商铺的墙角。
这一日的长安天气是极好,风和日丽,春风徐徐。她仰望上去,长安的天空是干净纯粹的蓝,点缀着朵朵洁白的云絮,是那么的柔和美丽。
距她不远处,是柳慕容送往莫府聘礼的欢喜洋溢的队伍,在她周围,流动的是陌生的长安人。
可这一切又跟她有什么关系?柳慕容极尽奢华下聘帝师莫府,要另娶娇妻,这又跟她有什么相干?
她只知道,她这是要生产了,在这举目无亲陌生的长安街头!她只知道,她是怎么也无法走回在这长安她唯一认识的孙老板的四海客栈了!
疼痛是一波接着一波,一股热流顺着她裤腿流下,浸湿了她所坐的那片地。
李小玉想起小志,那么个漂亮的小人儿,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冲着比他高上很多很多的曾阿牛大声嚷嚷:“不准欺负我姨!”
多么可爱的孩子呀!
她想起孙玉婷抚摸着她的肚子,满脸笑容的说:“这样的宝贝你也会有的。”
那又将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呀!
李小玉的脸上浮起一抺笑,可这抺笑还没等完全绽放便又被疼痛所扭曲。
她抬眼望去,在街的斜对面,距她不过百把来米,便是一家店铺,高高的匾额上是四个大字“沈记药铺”。
可就是这么近的距离,她也无法走过去了!
李小玉双手放手放在自己腹部,感受着孩子在肚中异于平常大幅度的躁动,那是孩子也感受到了母亲的孤立无助?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了吗?
李小玉竭尽全力的忍受着疼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侧过头,去来往的人群中搜寻。
赵吴氏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相貌忠厚,人也确实忠厚,和她的丈夫赵老实每日清晨里进城卖菜。这日生意很好,很早就卖完了。听闻柳公府今日下聘莫府,便和丈夫转过来瞧了会热闹,开了回眼界,平常哪能一次见着这么多稀罕物件儿呀。眼看近午了,两人便挑着空担子往家里赶。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她男人赵老实说:“这柳公府的顺便一件玩意给咱们,咱们还卖什么菜呀,够嚼用一辈子啦。”
赵吴氏白了她男人一眼:“你也不想想,人家那是拿命换的,都死了三个儿子。我情愿卖一辈子菜,可不愿你和大伢二伢去挣这些个物件。”
赵老实摸摸头憨憨笑了:“你倒是想呢,你男人可没有柳老国公那个本事。”
两人正说笑着,突然赵吴氏的裙摆被人死死攥住了,她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更是被吓住了。一个脸上犹带着几分稚气的女子,正用双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裙摆。
那女子挺着大大的肚子,坐在地上墙根处,羊水都破了,湿透了她的下半截衣裙。
赵吴氏慌忙蹲下身,去扯自己的裙子,可那女子虽是痛楚的脸都变形了,但那双手却像是长在了她的衣裙上,白皙的手背上根根青筋爆起,任她怎么也剥不开。
“孩子,你家人呢?都这样子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出门呀?”
那女子不答,只是紧紧抓着她,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救命浮木。她祈求的看着她,吃力的道:“求求您,……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那女子脸色苍白,被贝齿紧紧咬着的下唇上已沁出了血丝,一双大大的杏眼乌漆漆的,直直盯着她,满眼的哀求。
赵吴氏想起她的小女儿,刚生下来时,一双眼也是这样圆溜溜乌漆漆的看着她,可惜却没能养大,不由心中一痛,便温声道:“对面不远就有药铺,你先放开,我扶你先去那儿。”
那女子仍是抓着她不放,她叹口气道:“姑娘,你这样抓着我,我怎么扶你呀。”
那女子犹豫了下,放开抓她裙摆的手,可没等她站起来,便又飞快的抓住了她的手,似是生怕她丢下了她。
赵吴氏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反过手来握住她的手,回身叫道:“当家的,快过来搭把手。”
赵老实犹豫着:“这菜担子呢?”
赵吴氏骂道:“一副破担子,谁稀罕要呀,再说那能值几个钱呀,这儿可是人命关天啦。”
沈青华今年五十多岁了,是沈记药铺的掌柜,长得干瘦干瘦的。这日从东家沈府回到药铺,坐到药铺大堂旁的小房里,心事重重的。
药铺的小伙什机灵的送上一杯茶,他正口渴着呢,顺手端起茶杯就灌了一大口,不妨那茶滚烫,烫的他跳起怒骂到:“怎么做事呢,一点眼力劲也没有。”
本欲拍马屁的小伙计一缩脖子,慌忙退了出去。
沈掌柜重重叹了口气,靠到大靠椅上。饶是他自认医术比御医院的太医也不差什么,可这事却让他束手无策了。
他的少东家沈重山名义上是他东家,可他看着他从小长大,在他心中也就跟他儿子差不离,加上他只生了几个女儿,还都早嫁了,沈重山又对他极为敬重,更让他打心里把沈重山直当儿子般为他掏心掏肺的。
说起来,沈重山也真是命运多舛。
他的老东家沈重山的爹是个不成器的,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唯独文不成武不就,做生意更是门外汉。眼见继承的祖业就要被败光了,逼的沈重山不到十岁,便出来挑大担跟着他学做生意,十二岁那年便全面接掌了沈府。十多年来一点一点收回了沈家祖业,还另打下了大片江山。
现如今,酒楼妓院、赌馆武馆、药铺粮坊,这长安城就没有沈家没渗透的行业,人送外号“沈半城”。
这事业算是有成了,可姻缘又一折三波。
沈重山自小就与布商君家订了娃娃亲,十六岁那年两家都商量婚期了,他那不成器的爹跟人出去遛马,摔死了,守了三年父孝。
孝期满了,正准备安排迎娶时,沈重山的母亲沈老夫人突发心绞痛,等他得信从药铺匆匆赶去,人已没气了。
又守三年母孝。
幸得君家小姐有情有义,一直等着。去年终于成了亲,君家小姐也争气,进门就有喜,以为终于苦尽甘来了,可谁料年初生产时君家小姐血崩。
饶是他自诩国手,可也止不住那喷涌而出的血呀。
好在给少爷留了个后,生了个儿子。
可就是这个小祖宗哟,简直是愁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