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云山山脚下,那哑巴女子引着李小玉母子走上山间的一条崎岖不平的山道。行走间,伸手示意李小玉把孩子给她帮着抱,李小玉摇头拒了。
对于别的女子来说,也许这山路难行,但对于从小生长在岭南那重山峻岭的李小玉来说,就算抱着孩子,她也能如履平地。
一路向上攀爬着,已快至半山腰了,仍没见着柳慕容。
李小玉正疑惑着,怀中的云帆醒了,好奇地望着四周,问道:“娘,我们怎么上山啦?是还去看梅花吗?可是怎么不带着阳阳哥哥呀?”
“娘只抱得动你,下次把秀儿她们一起来,咱们再带着哥哥好么?”
“嗯。”云帆乖巧地点头。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小嘴巴贴在她的耳边,悄声地问她,“娘,后面跟着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呀?云帆好怕怕呀。”
李小玉心里“咯噔”一下猛的一抽,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这山里静悄悄的,除了那人和她们母子,杳无人迹。她尽量装作平静无事的样子边走边回头问身后那人:“你主子在哪里?还要走多久呀?”
山路走热了,那人便把围巾帽子都摘下拿在手里。李小玉眼只一扫,便清楚的看见“她”的衣领处,顺着“她”的喘息,一个大大的喉结便一上一下的滑动着,见她相问,伸手向山上指着,嘴里发出着意味不明的“啊啊”声。
李小玉瞬间明白为什么觉得“她”这声音怪怪的了,那分明是一个大男人憋出的女声。
她若无其事的点点头,抱着儿子继续向山上走。行了几步,猛的把儿子的头压进了自己的怀里,一弯腰便从山道旁边的一处林子缝隙中钻了进去。
“张东!”身后那一声大叫,扔掉手中的帽子围巾,跟着就追了林子。
李小玉想往山下跑,可那装哑巴女子的男子紧追着她,总在她试图向山下转向时挡在了她的下头,她只有被他逼着一步步向山顶而去。
幸而李小玉比一般的女子身子要强健,又从小在山里窜上窜下的习惯了山间密林。就算还抱着孩子,在密林间仍能飞快的穿行,那人一时也抓不着她,便守在下方,把她们母子往山顶逼去。
云帆见那人凶巴巴的追着他们,虽然害怕极了,却没有哭闹,只是紧紧的搂着母亲的脖子,把头低低的压在母亲的肩头。
孩子的小手套早已在奔逃中被挂落,裸露在母亲颈后的小手,手背在母子俩的逃行中,不时被树枝挂出一道道血痕,但他只是紧抿着小嘴巴,一声不吭。
不时有积雪从树枝上落下,又化成冰凉的水浸进母子俩的衣领中,和汗水混在了一处。
近了山顶,李小玉绝望地停住了脚步。
在她身前几步之遥,一个右脸上有着一道长疤的彪形大汉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怎么知道是那群人放的火?”
“我刚刚看见了,有个人脸上有疤,不正是那群人中的一个么?”
那是三年多前,在她被熊熊大火淹没的家前,乡邻们的议论。
身后的男子也逼了上来。
李小玉抱着儿子,一步步退到山顶上,再无路可逃。
两个男子,一前一后直逼至李小玉身侧。那个有疤的大汉一伸手便从她怀里强夺去了孩子,另一个男子则拧过她的双臂向另个方向拽去。
“娘……娘……”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响起,李小玉只觉心里如万箭穿心,痛不可抑。她不要命般奋力的挣扎着,力气之大,竟让那个男子也控制不住她,让她从手中挣脱了去。
李小玉一脱身,便象头被激怒的母兽,直向抱着孩子的大汉扑了上去。
孩子在那大汉手中,哭叫着,向母亲张着双臂,小小的身子也在强力挣扎着。
那大汉一时只觉都快抱不住了,而就在这时,李小玉一头扑上来,撞到他的身上,直撞的他向后踉跄着连退了几步。他不由双手略一松劲,孩子竟从他手中直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了山顶边的悬崖下。
突来的变故一下子让山顶的三人都呆住了,不过片刻,李小玉便回过神来,扑到悬崖边上,只见崖下云缭雾绕,深不可测,那里还有孩子的身影!
李小玉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立在崖边。她的发丝早已在逃行中被挂的一片凌乱,她的衣服也被挂出了条条破口,脸颊一道道的血痕,仍有粒粒血珠向外渗着。
她茫然的立在崖边,向南遥望。触目之处,似是无尽头的雪林;冬日凛冽的寒风在雪林中回旋着呼啸,似是有百人千人在齐声呜咽。
那是她来时的方向,她却已没有了能归去的路!
她对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追着她孩儿的身影,纵身跃下。
柳慕元一直处在焦灼的等待中,张东与王卫来已出去三天了,还没回府,什么时候这二人办事效率这么低了?
想当年在边关时,二人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寇将领头颅,也若等闲。这次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伴一个稚龄童儿,有那么难办吗?还是在长安富贵乡里待久了,磨去了一身的锐气?
直至第三日午后,两人才悄悄潜入了他的书房中,双双跪伏到了他的脚下。
柳慕元从不曾见两人如此狼狈又神色萎靡。王卫来仍作着女人装相,只是头发乱了,脸上的妆容花了,不男不女的,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怎么,失手了?”柳慕元冷冷的问。
“回大爷,没有。”
“那你们怎么弄成这副模样,这么久才回来了?”
张东与王卫来额头抵地,回想起那一日的一幕,两个曾经在军中与敌浴血奋战,杀人如麻的汉子,都禁不住浑身颤抖。
那个孩子真漂亮啊,长的和他们的五爷一般模样!他们却亲手追逼着,让他丧身崖底。
“属下二人无能,没能护得小少爷周全,请大爷责罚。”
柳慕元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微带嘶哑的开口问道:“那个李小玉呢?”
“李姑娘也跟着跳了崖,属下们怕又像在岭南那次那样失手,便攀到崖下,在那地儿方圆四周找寻了三天。才在河涧对面密林深处靠近游云寺的方向,找着了李姑娘的尸首。也不知是被什么野兽拖进了林子,属下找着时,那尸首已被野兽啃的不成样子了。”
柳慕元静默了片刻,摆摆手,张东、王卫来蹑手蹑脚的躬身退出。
书房又只余他一人,一片静谧。书房里的窗帘他总是拉的严严实实的。纵是白日,这里也是一片昏暗,在很多的时间里,他就坐在轮椅上,把自己隐在这片暗沉中,像是这柳公府中一个慢慢腐朽着的幽灵。
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将军!
可柳公府不能就这么和他一样,跟着腐朽!
柳公府只有一个五爷了,那是希望所在,所有会阻碍他前行的人都得灭了!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用力砸在书桌上,片刻后,又缓缓伸展开来。
他举起双手,对着窗帘缝隙处透进的光线照射着。
这是一双将军的手,多年的持枪战场拼杀,那双手曾是粗砺枯燥,满是伤疤与老茧。可这八年来,再不曾摸过一次武器,已被保养的光滑圆润。
这是一双杀人的手,杀过无数进犯的敌寇。一枪刺入对方胸口,鲜血迸溅,溅到手上脸上,还带着温热的腥腻。
这双手,还杀过并肩作战的战友。身边的战友倒下,痛苦哀叫却无法可救了,他会出手,不过是颈脖旁的大血管上轻轻一抺,战友的眼都还来不及闭上,直瞪瞪地看着他,犹带着解脱后的感激。
这是一双刽子手,如今又杀了一个无辜的山村女子,一次杀不死,杀二次!还有那个孩子,不足三岁的孩子!他的嫡亲侄儿!
长风三岁时是什么样子?活泼好动,有使不完的精力,问不完的稀奇古怪的“为什么”。他会有和长风一样软软香香的身子,小小的还带着奶味。他会爬上他的膝头,搂着他的脖子,扑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他,长长的眼睫毛就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
他会突如其来的在他脸上“啪唧”亲上一口,他的脸上便留下湿哒哒的口水印迹,他就搂着他的脖子“咯咯”大笑,有种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他还会“伯父、伯父”的叫着他,声音清脆,但却又软又嗲娇气十足……
他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以至于整个身子都跟着哆嗦。他蓦地把双手掩盖住自己的脸,把头仰靠到轮椅靠背上,在这个阴霾的午后,在这个空无一人昏暗的书房,浑身颤抖,无声悲恸!
沈底中的君阳在迷梦中,似又去了那天玩的梅林中,只是他在林子内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着娘和弟弟了。
小小的孩童,在他自己的梦里,无助又无望的哭泣着,不停的不知疲倦地穿过了一株又一株的梅树,蓦然,看见了娘抱着云帆,他欢喜的叫了起来:“娘、弟弟。”
娘抱着云帆回过头冲他温柔的笑着,云帆也咧着嘴笑,对他挥挥手。他忙向他们奔去,可娘抱着云帆又转身走了,任他怎么追也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