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儿子赶出家门的沈重山独自游荡在长安街头。
那个早上,李小玉抱着云帆,出了沈府,顺着沈府门口的那条街道,走到路口。
沈重山站在李小玉那日上马车的那个十字路口,茫然无措,她会向那个方向而去?为什会就象三年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她是谁?从哪儿来?而今又去了哪儿?
这是沈重山三年来一直下意识在回避的问题,而今又摆在了他的面前,逼他正视。
沈掌柜在忙碌中一抬头,就看见自家的爷失魂落魄的站在门口发呆,不由暗自叹息。
江南的货款出了问题,沈重山赶在年前亲去处理,动身前还乐滋滋的跟他交待,让他先联系工匠,开年后办完先夫人的三周年祭奠,就动工按李小玉的喜好翻新房子,如今却……
“我早就说过,得把四海客栈的那两口子给绑来,把那姑娘的底细给弄个明白,这不,糊里糊涂的还是……”
沈掌柜一边扶着沈重山进店,一边低声咕嘟着。
沈重山蓦地眼睛一亮,一拍额头:“我怎么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四海客栈。
精瘦的孙老板站在沈重山身前,双手干搓着,弯着腰陪着笑:“沈爷,咱这家客栈虽说不大,但您看这生意倒也不差,每天迎来送往的那么多客人,哪能个个都记住呀?再说,您还问的是三年前的事,老朽实在是没印象了,这三年前的帐本子都不知扔哪儿去了……”
沈掌柜见着这客栈老板一副油盐不进滑不溜手的样,起身就要叫人:“爷,我就说……”
沈重山拍拍他的肩膀,微微摇头。
这沈掌柜多老实的一个老头,怎么跟孟林明混久了,也整的跟个地痞混混似的了,动不动就要绑了去打上一顿再说。
孙妈妈一直站在孙老板身后,听闻李小玉母子失踪,明显神色焦虑,几次欲言又止,均被孙老板瞪了回去。
“孙妈妈,”沈重山不再搭理孙老板,转向孙妈妈,“也不怕你笑话,我和小玉本已商定了,年后就办喜事,却在这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
他苦笑着:“这都半个多月了,多一天,就多一份危险。我沈重山在这长安还是有点能耐的,还请妈妈给指点个方向。”说着起身冲孙妈妈深深一揖。
孙妈妈唬的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玉她……”
见孙老板又瞪过来,孙妈妈也恼了:“两条人命呀,咱们没法子,不定沈爷就没法子了。都这时候了,你还要藏着掖着的。”
又转向沈重山道:“不瞒沈爷,小玉不姓杜,实是姓李,三年前,是从岭南来的……”
岭南!
似是惊雷,不过两个字,一切全然明了。
这满长安,只有一人跟岭南有关连。
三年前李小玉出现的那一日,胎动长安街头,正是柳慕容下聘莫府,满城京华。
为什么他会觉得云帆看着莫名的熟悉,他自作多情的以为那是他与李小玉的缘分,合该他得多这么个儿子,所以才会有似曾相似的感觉。
如今一经点破,才发现云帆那分明活脱脱就是小版的柳慕容!
冬至那日,柳慕容也上了游云寺……
孙妈妈还待往下说,却愕然见着沈重山默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沈掌柜隐约也猜着了几分,忙追了上去,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爷,咱现在去哪儿找?”
“去哪儿找?”沈重山没好气的道,“去柳公府找!”
“那,咱找还是不找?”
沈重山默默站在街边,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半响,无可奈何垂头丧气的一声长叹:“还怎么找啊,难道我能找上门去和我的兄弟争女人?”
见明是游云寺里的一个小沙弥,不过才八岁,每日里就是帮着师兄们给住在游云寺侧边搭建的简易棚房里的一群人送吃的。
游云寺的老方丈是个极为心慈的人,让庙里的和尚们就在离庙不远的林子里搭了数排简易的棚房,每年寒冬滴水成冰之际,便会收容上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棚房虽是简陋,但总归能遮风挡雪,庙里虽只是供着一些素食粗粮,但好歹能混个肚饱,熬过苦冬。
拜寺后那大片梅林所赐,游云寺的香火一直极是兴旺,又不时有心善的富商官户捐赠,虽养着大群人,倒也过得去。
见明也曾是被收容的其中一员,无父无母的流落至此,后来索性就在游云寺出了家。
这日帮着师兄提着食盒送到棚房前,住在此处的人一哄而出,围了上来,见明又单独取出一份送到最里头的棚房里。
“姐姐,吃饭啦。”见明推开木门,见着这房里木板床上,前些日子师兄们在山脚下从雪堆里背回的那女子仍是一动不动的仰躺着。
前些日子里,这间房子里住的也是个女子,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疯疯颠颠的,连自己叫什么家住在哪儿也说不清楚。方丈见她可怜,又是女子,便安排她独住了一间,这一住便是大半年了。
可就在前几日,这疯女子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大雪纷飞的跑了出去。眼看的天晚,方丈倒是放心不下,好歹一条人命,便安排师兄们去后山找找,这女疯子没找到,倒是又捡了个女傻子回来。
师兄们找着她时,她半截身子都埋在雪里,右腿小腿的骨头都断了,头发衣服都结成了冰,鼻息间只余微弱的气息了,大伙儿都以为她不行了。
寺里厨房里的黄婆婆帮着用热水擦了身子,换上方丈今冬刚做的还没舍得上身的僧袍。又升起火盆,盖上厚厚的被子捂着,一晚上过去后,这女子居然命大的缓了过来。
小腿断处方丈用木板给固定上了,就把她安置在了原先女疯子住的房里。
可这个女子不光是傻,还是个哑巴,不管你问什么,她就目光呆滞发直的看着你,气都不吭一下,也不知听不听的见。八壹中文網
见明听人说过,一般哑巴都是耳朵也听不见的,心里不由隐生怜悯。
他自己虽说也身世堪怜,可倒底老天还给了他一个健全的身子不是吗?这个女子又傻又聋又哑的,也不知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那女子仍是他昨日离去时的姿势躺着,见明甚至怀疑她就没动过,可看床头简易桌上他昨日送来的两个馒头一盘咸菜已没了,才松了口气。
至少还没傻到连吃都不会。
“姐姐,今天吃米饭,炖萝卜,还有两块干鱼。干鱼是黄婆婆从她自个家里给你带来的。黄婆婆说你腿受伤了,光吃素的不行,得补补。”
见明边说边往外端着食盒里的饭菜,又把先天空了的碗筷收起来。
见那女子仍是仰躺着,只一双乌漆漆的眼直愣愣的傻盯着房顶,也不知听不听见他说话。
“唉。”八岁的小沙弥见明大人似的长叹了口气,提着食盒走了出去。
数排棚房的空地上,一群人正围着几个大木桶吃的热热闹闹的,见明看着这群人,很多都是长安周边的叫花子,衣衫褴褛的,满面沧夷,吃着寺里供着最简单的饭菜,可彼此说说笑笑的,在这冰天雪地里,仍有着勃勃生气。
见明突然就明白为什么自己见着那女子就觉心凄凄然了,那女子虽还是活着的,但她身上似乎是已了无生机。
“唉。”见明不由又叹了口长气。
“姐姐,吃饭了。”又一日,见明边叫着边推开门,却呆住了,木板床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那个女傻子没了影儿……
曹二宝无精打采的守在自己的猪肉摊前,脸上还有着数道抓痕。
现在的婆娘都那么凶么?什么都往娘家送,小舅子要成亲,非逼着他送半头猪过去待客,他不过说了句,这半头猪扛来扛去不累吗?不就是娶个新娘子吗?不如就把新娘子接到他老曹家来,保管猪肉吃到她反胃。
那婆娘母老虎似的上来就是一抓子,瞧这脸被抓的!
旁边卖烧饼的岳松挤眉弄眼的:“咋啦?是不是那豆腐西施的事儿被嫂子发现什么苗头了?”
“别瞎说。”曹二宝瞪了他一眼,“还嫌你哥我不够倒霉的?”
曹二宝虽是如此说,可眼睛忍不住向卖豆腐的小施娘子瞄去,正巧小施娘子也偷偷的向他瞄来,不由心神一荡。
可荡归荡,想到家里的母老虎,也只敢在市场上眉目传下情而已。
曹二宝暗自唏嘘着,忍不住又向斜对面的小施娘子瞄去,视线却被挡住了。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拐着一根木棍,直愣愣的站在岳松的烧饼摊前。那女子穿着件不太合身的灰扑扑的僧袍,大概是腿脚不太方便摔过多次,僧袍上沾满了泥巴,长长的头发乱糟糟的,蓬着遮掩去了大半张脸。
“大姐,您买烧饼?两文钱一个。”岳松忙站起来招呼。
那女子不言不语,半遮在发丝下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岳松案的烧饼。
岳松见那女子这般傻子似的样子,不由暗骂了声“晦气”。像赶苍蝇似的挥手:“去去去,一大早的,别挡着我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