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慕容又仰起脖子灌下一大口气,放下酒坛,面上红晕更甚,眼里浮起笑意。
“那天,若不是三哥在,我大概就和孟明林一块儿被那群化子打死了。”
沈重山喝完杯中的残酒,也给自己又斟上一杯。
忆起那日柳慕容和他三哥把孟明林丟到沈家时情景,三人都被打的头破血流脸青鼻肿的,脸上也浮起笑意。
“你呀,自小就不是个省事的主,那时候你和明林才多大?不过才十岁出头吧?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群化子为了一口吃食,把人打死打残都是常事。不过,你真是捡了个宝,明林这小子倒也是真有能耐,不过上十年,便在这长安暗下密密麻麻的织了一张情报网,这长安就没有能瞒过他耳目的事儿。”
柳慕容点点头,拎起酒坛与沈重山的酒杯碰了下,又饮了大口。
“后来去了岭南的时候才明白,我三哥他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护着我呢。就说这云山吧,那时侯,我跟师傅练了几天箭,不过刚会拉弓,被身边的人一捧,再被我奶奶心肝宝贝的一顿猛夸,便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箭术超群了,背着弓就上了这云山。也是不巧,上山不久就碰着了头饿虎,若那日不是我三哥悄悄地跟在身后,我大概也就喂虎了。”
“还有这云山脚下的那道山涧,水流时缓时急,我三哥也会玩。夏日里,扎了个竹筏,带着我坐在竹筏上,顺流而下。水缓时就随水而飘,遇着水流勇急时,竹筏从水高高拋起又扎进水里,别提多刺激好玩了。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真快活啊!”
柳慕容说着,又喝了一口酒。一阵风吹过,冷风伴着冷酒入喉,呛得他大声地咳嗽起来,直咳嗽的眼中泛起了泪花。
沈重山黯然,伸过手拍拍他的肩:“柳公府的男人个个都英雄了得。将军百战死!柳三哥赤胆忠心,马革裹尸,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哈哈哈哈!”柳慕容忽地放声大笑起来。
“赤胆忠心?马革裹尸?求仁得仁?”
笑罢,他重复着沈重山的话,嘴角又浮起讥讽的笑意。
一伸手又拍开一坛酒,拎起就往口中灌,沈重山一把夺了下来,塞了双筷子到他手中。
“别喝了,你喝太多了,先放下,吃口菜。”
柳慕容握着筷子,去夹菜,手却抖的厉害,筷子在盘中戳来戳去,什么也没能夹上来。
他“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到桌上,伸手从盘中抓起一块酱汁猪蹄啃着。
是一品香的酱汁猪蹄,三哥的最爱。这么多年了,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可却已是物是人非。
他梗着脖子把那口猪蹄咽下,就用油乎乎的手摸了把脸,正襟端坐,肃穆开口道:“让孟明林带人去边关,去查我三哥跟我三嫂是怎么死的。”
沈重山愕然道:“三哥不是……不是……”
柳慕容垂着眼帘,接着吩咐:“再查苏辰东的死因。”
那年茶楼之事发生后,柳家不是没查过。茶楼老板及店小二,街头目击者,苏家下人,无不言之凿凿指证柳慕容。
而柳慕容那时尚不足十五岁,当时酒喝的醺醺然,自己也稀里糊涂,只知道自己确实动了手。
而当时的孟明林也不过初初涉足暗探行中,查来查去,查的柳慕容自己都认为人确实是自己失手打死的。
愧悔之下,柳慕容当即签字画押认了罪。
正因为如此,后来他父兄从边关赶回来,使尽了法子,也回天乏力,无法为他翻案了。
须臾之间,三条人命,只是这人死未免太过容易了点。
沈重山默然点头。
夕阳渐渐西下,一抹残红洒在崖顶。
两人都喝得醉意醺醺,索性就并肩躺在崖顶。
山顶是那样的安静,没有长安城中的热闹喧嚣,有风从颜面上拂过,带着别样的适意。
“这儿真有点象岭南啊。”
柳慕容闭着眼晴,喃喃感慨。
“岭南好吗?”
岭南好吗?柳慕容说不上来,他在岭南时,日夜思念着长安;可他回了长安,却又日夜想着岭南。
“岭南的人淳朴厚道,乡里乡亲的,就处的跟一家人似的。我阿爹是那方圆几十里唯一的郎中。他瘦瘦弱弱的,就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成日里就漫山遍野的挖草药。我们住的那个院子里,一年上头都晒满了各样的草药,隔上几个山头,来求医的闻着味儿都能找到家里来。”
“照说,他有这么一身好医术,那家境应该是富裕的吧。可他偏偏就把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还要靠着乡邻们不时的接济度日。”
“他这个人好像就是为看诊冶病而生。不论贫富老少,还是山高路远,只要找着他,给不给钱的,他都给治。很多时候,还倒贴着钱跑镇上药铺里给人配他那儿没有的药材。他这一生,自个儿都说不清楚,救冶过多少人。”
柳慕容停顿了会儿,感叹道:”我这两个父亲啊,一个是威震大虞的将军,一个是山野乡村的无名郎中;一个为杀人而生,杀人不计其数;一个为救人而生,救人不计其数。可在我心底里,却是更尊敬我的阿爹多一些。”
沈重山默默地听着,听到这儿,忍不住不赞同地反驳:“这大虞的郎中有千千万,有仁心医德的也不在少数,可柳老国公却只有一个!他纵是杀戮甚多,手染鲜血,可他百战百胜,戎马一生从无败绩,打的匈奴闻风丧胆,在他去世后的上十年都无力再犯。更护得大虞数十年安稳无虞,护得大虞靠近边关的大半壁江山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不世之功,放眼大虞,甚至包括帝家在内,谁能与之比肩?谁又敢与之比肩?”
沈重山的锵锵之声让柳慕容沉默了下来,半晌,他才黯然开口。
“可他英雄一世,他的儿子却是个懦夫!”
柳慕容仰躺在山顶,遥遥望着远方天与山的交际处那轮欲坠未坠的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