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安被王启说懵了,步子停了下来,脸色苍白地回望,那对狐眼睁得大大的,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震惊的话。
王启正欲再说点什么,李斯安忽然扭头就走,一步不停。
齐一在后边叫他名字:“李斯安。”
“我没事!”前头传来他发闷的声线,然而为了强忍不住地干咽唾沫,根本压不住声音里的浓重鼻音。
李斯安只低着头往前走了两步,就转过头来,他眼睛红了,因为强行压抑脸孔镀上一层气愤的绯红,连呼吸也起伏不定。
弄得好似是王启欺负了未成年,将未成年逼成了这样。
齐一说:“王启。”
王启早被李斯安的反应弄傻了:“我就说了一句而已,就随口说的。”反应就这?
李斯安明显气着了,完全不肯搭理他们,迈开腿就大步往前走,王启则是还站着不动,显然也被李斯安弄生气了。
齐一的对策很简单。
他一手拉着王启的前襟,一手攥着李斯安的后衣领,将两个脱节的人扯住,跟条活体纽带似的将三个人连住,落出一声毫无商量之意、简单粗暴的“走”。
李斯安也没想到齐一忽然发大招,被强攥着后颈衣服,没能保持平衡,趔趄了下,齐一的手很稳,在李斯安要倒下时,手掌压住了他的后背,将往后仰倒的李斯安支起。
同时,后边的王启不住说:“齐小哥,别扯,别扯,我自己走。”
李斯安踉跄了下,还未能站稳,齐一的手又一次伸来,二话没说,抓住了李斯安和王启的衣角。
李斯安险些摔了个狗啃泥,又一次被抓,眼睛里明显有了火气:“齐一,你别扒拉我!”
齐一说:“走吗?”
王启说:“走的。”
“你松开,我自己走。”李斯安说。
齐一便松了手,后面一段路倒是走得相安无事。
在场就三个人,王启有点拉不下脸,并不想和李斯安道歉,僵着脸说:“你眼睛还睁那么大干嘛?”
“那骷髅精骂我算了,连你也骂我。”李斯安呼吸又不畅起来,眼里全然没了平日里的说笑,面无表情地说,“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很难听的话吗?”
王启听了更莫名其妙,但与那同时,却有了几分相信,但话里听不出情绪:“你真的觉得难听吗?”
李斯安还未能回答他的话,前面的齐一却停了下来,神色凝重:“我们走了多久了?”
从进来到现在,快是两个小时了。
李斯安看着周围,迷迷糊糊道:“我怎么记得,我们好像来过这里。”
齐一走向最近的树,手里的小刀往树上刻了一道长痕,刻完,三人继续顾不得再多说什么,往前赶,饶是李斯安也渐渐察觉到环境的不对。
整片野林冒着阴森森的鬼气。
四周没有一点活物活动的迹象,只有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聚在一处,宛如网络般密不透风地包围住了他们。
只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齐一走过去,手摸上树身被小刀刻上的痕迹,朝他们看了一眼。
在看清楚树上记号的刹那,李斯安一顿:“这是?鬼打墙?”
李斯安临来时掐看过手机,胡忠将他们送到这里花了十五分钟,他们走了两个小时也没能走出这片密林,现在又回到了原点。
王启的脚步停了下来,脸上全然是凝重:“入阵了。”
齐一咬着那个字,出声:“阵?”
“这里种着千百棵树,你们知道是什么吗?”王启说。
那些乔木的叶子在半空瑟瑟鼓动,现在正是六七月,上面生了金字塔形的花序,密密麻麻垂下来,李斯安在生物书上看到过,形状像是槐花,唯一不同的是,上面本该是雪白的花瓣是娇艳至极的鲜红色,宛如饱胀吸食了鲜血那般,在半空被风吹得鼓起。
李斯安说:“总不会是槐树吧。”
王启的手指碾下一瓣叶子,血红的花蕊在他指尖泛出铁锈般的气息,连他的手指也染上层红。
齐一说:“《说文》里有说‘槐,木也。从木,鬼声。’槐是木中鬼树,有传闻宅前有槐,百鬼夜行。”
李斯安:“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
王启朝四周逡巡,眺望那千百棵密密麻麻的槐树,上头血红色花蕊瑟瑟飘动,有些槐树中间有树洞,透过不透光的洞口,仿佛有一双双眼睛藏在洞里偷窥着洞外之人。
王启说:“槐树又叫鬼槐,在风水里是一种阴气较重的树,传闻中由于阴气重,容易招鬼。这片密林种下的千百棵槐树,又在皇陵背后,一个是龙脉之处,一个是至阴至凶,如此这般的安排,很难说不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说了那句,王启并没有停下,即使这时,还在耍着心眼多说了一句:“但槐树寿命有千年之久。”
种了千年的阴邪之物。
李斯安眼皮微颤了下,不做声地听着。
手指抓着衣角,一声不敢吭。
他脑海中很突兀的,冒出了不久前背过的,一首名为《西塞山怀古》的课文,里面有一两句。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没有芦荻,只有这阴毒至极的遍地鬼槐。
千百棵在皇陵脚下,种树者该是怎样怨毒的心思,才会种下这些树。
王启心道,都走到这一步了。
“继续往前。”王启说,“往前走。”
李斯安低嗯了声,头一次话也没有很多,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王启此时也不想再揣度李斯安究竟在想什么了,事已至此,也是退无可退了。
无论李斯安是善是恶、是好是坏,王启都没法再停下。
迟疑着,王启最后又问了一句:“李斯安,你善良吗?”
这是李斯安生命中第一次被人问你善不善良,他当即就愣住了,三秒后,诚恳且真挚地说:“我!很!善!良!”
可是善良的人一般都不会说自己善良,但假定他说自己不善良,王启肯定也就信了,无论李斯安说什么,都是个悖论,听得王启都有些不认识善良这两个字了。
王启下意识去看齐一,想去求证,谁知齐一会错了意,道:“我也善良。”
好吧既然他们都说自己善良……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呐?!
王启说:“算了,都行吧,百因必有果,恶人自有恶人磨,既然你们都说自己善良,我就姑且信你们一回吧,大家都善良。”
他们继续往前走,天空原本还有一道星辰的暗影,渐渐群星消匿,最后一点月影也不见了踪迹,正好端端走着,眼前兀的飞滑过一道暗影,什么东西朝他们蹿了过来。
还没看清,那东西就飞速离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王启停步,眼里蒙了层雾气,像被那光影迷惑住了,呆了呆。
李斯安见王启忽然停下来,往一个方向去,不由道:“王启,你去哪?”
王启像被蛊住的样子,没有回应。
齐一也发觉了王启的不对劲,拉着了王启的胳膊,沉声说:“王启?”
王启缓慢地低下头,朝他们看来,眼睛漆黑寂静,里面没有一丝神色。
“齐一,把他弄醒。”李斯安上前去晃王启,晃了半晌无果,王启跟撞了邪似的呆呆站着。陡然间,王启伸出了一条手臂,朝李斯安抓去。
齐一见状况不对,飞快伸手去制王启,李斯安灵巧一躲,和齐一里应外合,朝王启的方向扑去。
他们两个人明明抓住了王启,谁料王启的身体就跟古钟似的从他们钳制里荡开,硬生生把两个人都掀开了。
李斯安:“王启!你干什么,别跑!”
来不及了,王启跟着那团黑影的方向跑去。
一阵怪风起,那风呼啸着像孩童刺耳的嚎哭声,将槐树的叶子飒飒不止,击打着黑影,迷了他们的眼睛。
李斯安停了下来捂眼睛,再睁眼时,王启的身体便没入黑暗的古槐树间,消失不见。
李斯安追赶不及,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齐一站在他旁边,说:“可能是他所说的其他玩家。”
“我知道。”李斯安用手背揩掉额角的汗,“老王也是活过这个游戏好几轮的人,说什么存活率都比我们俩大,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我们自己,虽然他现在看上去意识不清,像是蛮危险的。”
齐一说:“嗯。”
“两个四级斗志全开的脆皮和一个意识模糊的十五级肉盾,没法比。”李斯安自言自语道,“不用太担心。像我们这种新手菜鸡,好好苟活一轮呗,再苟一苟,也许能活?或许就不该答应胡忠来这里。”
密林完全笼罩住两个人,树影狰狞,在地上拉出张牙舞爪的黑影。
李斯安原本的胆子可大,但是越走,腿肚越颤,最后连呼吸都开始不畅了。
他试图开始解释刚刚看到的一幕:“王启也许未必是撞见那什么了,遇见鬼打墙也是正常的,这是一种自然现象,我们两条腿走路有差距,这使我们看似往前,实则一直在绕着圈走,这可以用科学来解释的,我们之前在皇陵里,不也是一直绕圈出不来,墓主人故意布置成那样,老王或许只是忽然肚子疼要去方便一下。话说到这里,齐一,你能拉着我吗,我怕你害怕。”
齐一:“我不害怕。”
李斯安说:“万一你被风吹走了呢。”
好似认真忖度李斯安的话,齐一的手探了出来,朝李斯安伸去,李斯安下意识伸手去牵齐一的衣服,谁知那一刹那,脖子兀的一紧。
齐一没有牵李斯安的衣角,而是五根手指收紧,抓住了李斯安的项圈。黑色铁链被齐一紧握在了手里,他低头,声音近得仿佛贴着李斯安耳根传来:“这样你就不会被风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