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里。
那道雷电引得周围草木惊癫摇颤,白光浮动,场面之大,四野山虫奔走,黑鸦溃散,浮起的巨大电场使得整片槐林发出极其明亮的光。
王启原本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霎,掌心里引出的玄雷,在“炁”场间形成强烈的波动,使他能感知到,不仅没劈中目标,反倒好像是劈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在他身后,血红槐花间,一个人影在黑暗中浮动,被树影挡得只剩下一抹惨淡的红。
而叶片间,并不清晰的人面显现,赫然是一张令人心惊的红色脸谱,红脸上勾绘着北斗星、宝剑。
声声铿锵,带着极大的怒意,铺天盖地地朝王启压迫而来。
“你这叛离正统欺师灭祖逆徒!成日游荡人世与邪术为伍,任你翻遍妖邪禁术,妄图翻转乾坤阴阳,又有何面目再见武当!”
是带着川剧的腔调,唱词不受控制地一个字一个字蹦进王启耳朵里,避无可避。
唱词如珠落玉盘,滚了满地,随着那些声音,王启的瞳孔逐渐涣散,手脚浑浑噩噩像又一次失了力。
唯一可见的只有眼前那抹红如血的戏袍,刺眼地浮动在眼前,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压迫王启的喉嗓。
“我……师父,我没有,我在证明了,只要我解开狐狸的封印,我会让你们都相信……”
那费力说出的话也十分好笑,那人嘲了嘲,侧在阴影里的戏服晦暗阴冷,半张褪掉脸谱的面孔上是极度森然之色:“别人的相信值什么呢,都是一丘之貉,谁辨得了忠奸黑白。”
天下利来利往,何为是非善恶。
他们身后雷雨轰鸣,雨水顺着王启的衣服滑下,他满张脸都是雨水,随着呼吸落魄地流下。
“我定善恶,我定乾坤。”
那道戏腔再度响起,男人的手倏然探出,轻轻一抹,转瞬间,原本是红色的脸谱赫然变成了金面,浑身竟泛出如神祇般不可亵渎的光辉。
“天要你死——”
一柄长刀落在王启的头顶。
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睁开了,以他为轴,如北斗七星排列的七棵古槐熊熊燃烧。
雷电,是天时,槐局,是地利。
雷声轰鸣,四野的天穹照得亮如白昼。
王启浑身发颤,指尖的雷混着流过血水,霎时席卷成一道阴雷,轰向那双手举着大刀往他头顶劈来的红色戏服。
半空里出现一道刺目耀眼的火光,噼里啪啦震响。
两人双双被震得后退了一步。
王启的身体不受控制往后,他陡然吐出一口鲜血,对面的男人也不好受,金面和红面被震碎了,现在面孔上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颜色,手捂着心口。
单单一眼,就让王启看清楚了对方的脸。
“真的是你。”王启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墓室棺材里那张狸猫皮果然是你剥的,你比我们先来到这个副本,你剥的是胡家人的皮,没想到这群号称正统守墓人的胡家村人本体是一群成精了的狸猫。”
听到这,那人显得很淡漠,连呼吸都未曾惊乱过,平静地接受了那些话。
王启说:“你是来拿狐狸的心肝去救那个人?”
“与你无关。”他的声音凉薄地响起,“谁要拦我的路,我便除了谁。”
“是与我无关,我只要你把我的师兄还我。”王启一字一句说,难掩憎恨,“人皮北。”
身后闷雷骤响,几千万里之远,狂风咆哮。
一时人影交织,各种颜色的脸谱眼花缭乱地变化着,电声雷鸣如利剑滑过。
整片槐林风声雨声交织,宛如古时草木皆兵那般,令人心存忌惮。
人皮北再要动,却发现半身已经僵硬了,动弹不得,而王启,因着这几轮的受控,一时大意,竟也被控制在原地,无法控制四肢活动。
瞬间,他们都意识到一直以来被呼吸的东西,在他们身后,寂静的密林里,几只寒鸦飞离,从中走出来一个人影。
来人袅袅娜娜,一身妖娆旗袍,暗色浮花软玉,枝枝蔓蔓绣在衣襟,过于惹眼,最上,是一枚正红盘扣,黑发风流。
她纤长手指拢着一柄扇,难掩反水后眉眼弯起时的恶意。
反倒是人皮北有一刹那的愣住:“单薇子?”
“哎呀。”单薇子掩了唇笑,眼波流转,语气在那一刹那变得极其冰冷,“你不会以为我真的舍得把小主子给你当药引吧,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请你那短命鬼爱人去死了。”
“你要背叛五色?”
“我不背叛五色。”单薇子俯下身来,附在人皮北耳边,轻轻道,“未来,我就是五色,可惜你已经看不到了。”
人皮北复杂地看着她:“你提出和我一起来,说是帮我,其实是为了。”
“为了我自己呢。”她笑,手指狎昵地摸上人皮北的脸,“真是可惜这张脸。”
王启躺在一旁,也没有被忽视,单薇子暂时放下人皮北,走向地上的王启,她展出一个微笑,眼睛里泛出如蛇般令人胆寒的光。
“你也去死吧,道士。”
然而在她的手碰到王启的刹那,单薇子身体一僵,再一动,却发现已经动弹不得了,像被抽空了知觉。
脚下,是一个巨型的由“元炁”组成的罗盘,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豫卦间,雷鸣声里,瞬息间,她已被风雷雨包围。
在她身后,传来王启气若游丝的声音。
“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起,你就已经在我的局中了,除非你能定四盘,扭转昆仑。”
三具激斗得奄奄一息的躯体,因三个的控制能力互相克制,谁也动不了谁,最后躺在乱葬岗白骨乱生的土地上,眼巴巴望着头顶一轮红月亮。
受控于人之际,王启竟意外想起了李斯安曾经和他说过的话——就是个脆皮法师,早就没蓝了,上去,薅他啊!往死里薅。
王启缓缓闭上了眼睛,只觉造化弄人。
几只乌鸦飞了下来,落到了三个僵硬“尸体”的身上。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僵局终于被打破了,中间那具男尸“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此刻的胡家村还陷在一片安然平和里。
被当成香饽饽争夺的当事人毫无反应,冒着咝咝焦气,焦气扑鼻,齐一站在门外走来走去,终于拉住了胡忠。
胡忠焦急地回道:“已经去请兽医了,我把方圆几里最好的兽医都请过来了!”
齐一:?
“胡家村只有兽医,死马当作活马医,你就让兽医们试试吧。”胡忠说,“现在也请不到别的医生了。”
齐一沉默了几秒:“事后不要告诉他是兽医给他治的。”
胡忠:“啊?”
“为了大家好。”
两三个提着小医疗包的兽医走了进去,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几个汗涔涔的兽医跑了出来,脸色全气红了,骂骂咧咧地离开。
胡忠原本陪着齐一住外边坐着,手扶着额头打瞌睡,被这么一闹瞬间惊醒了,连忙拉住兽医问了个大概,兽医长吁短叹,就说这辈子没遇见过这样的。
胡忠以为是李斯安医不好了,忐忑之下,走了进去。
片刻后,胡忠出来,朝齐一招手,脸上放松了许多,但仍然是心事重重地紧绷着,示意他进去:“李斯安说要宣布一下遗言和墓志铭,但不让外人听,只让你一个人进去。”
齐一的嘴角抿了抿。
推开门,光浮了出来,照出里面情形。
炕上,躺着个直挺挺的物件,纹丝不动,已经不冒白烟了,挺好。
就是眼睛很大,睁得圆圆的,凄凄惨惨望着窗户。
齐一站在热炕下安安静静地瞧他,见他也不像是要死不活的样子,手里原本准备给李斯安敷的冰袋放了下来:“遗言,说吧。”
李斯安把齐一叫到了床边,确实是想口述遗言,但一听他这样说,被对方敷衍态度气着了,心头两苍茫,扭过了头不理会人。
齐一:……
李斯安干生气:“你能不能认真点,我要说遗言呢,人生有几个遗言能说。”
齐一:“请。”
见齐一配合,李斯安松了口气,朝他招手:“听好了。”
齐一倾靠过去,上身抵在炕边,眼神认真地望着李斯安。
李斯安伸出一双颤巍巍的手,兀的扯住了齐一,肃穆沉声:“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
那个翁字没说完,齐一刚摸过冰袋的掌心一下子贴到了李斯安脸上。
手掌可冰,冻得李斯安一个呲牙咧嘴,钻进了被窝里,两秒窝暖了,又冒出个头,头顶问号:“我都成这样了,你还是不是人?”
齐一抬起被冰袋冻冷的手,往李斯安冒热气的脸上盖:“就那么想做我爸?嗯?”
胡忠在门外还没眯一会,门又被敲响了,胡忠披了件外套打着哈欠开了门。
门开的刹那,胡忠眼睛瞬间瞪得有如铜铃大,门口趴着一个奄奄一息、浑身焦气的王启,手上还有泥印子,是一路爬回来的。
这人艰难地抬起手,下一秒,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似的,也晕了。
靠,这还没完没了了。
“兽医,兽医!回来,这还有一个。”胡忠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