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出头。
李斯安站在公共卫生间附近的洗手台边等人。
他将手指上的血冲干净,水声稀里哗啦,将鲜红濯洗成清亮,却始终冲不散腥气。
他睁开眼时,一个巨大的光圈笼罩着他的影子,原本束缚在他脸上的止咬器被掰成一截截钢丝条,项圈和铁链扔在地上,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大火、森林、雨夜都消失了,红光照在手指上,李斯安抬起手,指尖在滴血。
李斯安双手压着洗手台,水珠没过额心,他抬起眼睛,看见镜子里自己那双黑色眼睛,也在一瞬不眨盯着他看。
“呼。”
“安安!”有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匆匆走过来。
是李家的司机。
由于高中学校离家近,李斯安都是和齐婴一起步行回家,他们又刚好是邻居,因而很少用到司机。
李斯安也没有解释从昨天放学到现在的这段时间他去哪了,只是虚靠着车玻璃,看着沿路风景。
这场经历如同梦一样,他不想被当成神经病,好在宋叔也没有多问,转着方向盘:“齐婴已经回来了,今天早上他问我你在哪。”
李斯安抬起眼睛。
宋叔说:“昨天你同学说你去他家里住,我如实告诉齐婴了,不过,你同学住得可真够远的,你打电话让我来西区接你时,我都吓了一跳。”
气息很沉地从肺腑里呼出,李斯安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睫毛还挂着没消融的白霜,将眼前弄得模糊不堪。
公路上的人很多,行驶了一个多小时,进入高校区域,视野逐渐开阔。
车窗外人影飞驰而过,两旁的樱花树树影摇曳,花瓣被风吹飞舞,滚了满地。
远远的,就看见一群少年人走在铺满樱花的道路上,一窝蜂似的走,跟着中间的少年,穿过人行道。
那人的神情潦草而混账,背后油画般深蓝的天,映出冷白的面孔,一片云被吹散,落到他的肩头。
这张脸过于出众,将附近的花花草草都贬得黯然无光。
不少男男女女都转过头去看。
李斯安垂在膝盖上的手指抽动了下,指甲厮磨过校服的衣摆,留下一道道深褶皱。
宋叔也看到了人行道上那一幕,不由感慨:“听说齐夫人生病了,齐婴应该也很难过吧。”
李斯安磨牙。
可能是那目光过于明显,远处少年头微抬,眼皮生冷地,虚偏了下。
他额前的黑发垂下,几绺搭在眉骨上,鼻梁高耸挺拔。深黑色狭长的眼眸里,装满冷漠且防备的情绪。
目光相碰的刹那,李斯安咬住了唇,齐婴却没什么表情,淡淡地移开眼去。
宋叔不由唏嘘:“还是一如既往的难以接近啊。”
将李斯安送到学校,车就驶离了,校园里铃声刚响,早课还没起,有些人叼着面包踩着个滑板匆匆跳下来,往教室里跑。
李斯安抓着书包肩带,冷着脸往前走,李斯安平日里话多又热闹,这次一言不发、闷得像是被齐婴附体了,不少人去扯扯他的书包尾,笑嘻嘻道:“丧什么啊安崽,起来嗨。”
李斯安一字没回,憋着气,只知道往上爬楼梯。
“报告。”
教室里是没有老师的,但李斯安也肉眼可见的迟到了,整个班级里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
那咬字清晰的两字,让不少人抬了头。
李斯安站在教室门口,头发微乱,脸上有明显的伤痕,戾气未消,眼神径直穿过大半个教室,朝班级末尾瞥去。
由于李斯安总是在笑,两年多了,很少有这样严重的脸色,班里不少人诧异极了。
几颗脑袋嘀嘀咕咕地凑到一起:“咦,他怎么了?”
“你看他在看齐婴诶。”
“哦哦也对他们不是死党吗,齐婴回来了他估计很高兴吧,现在迫不及待去打招呼呢。”
“你确定他这是去打招呼的样子?”
那些声音钻入耳里。
齐婴背靠着墙壁,一条手臂平放在空桌子上,握着笔的手指一停,头略微抬起。
李斯安眼睛明显泛红,睁得大大的,像蓄着水,脸色苍白地站着,下嘴唇被咬得发白,像是快要哭出来。
齐婴移开视线看书上的字,课本上的字,却一个个变得令人迷惑,尽数变成了李斯安的眼神。
那样的目光下,齐婴伸手拉开李斯安的椅子,拉开椅子方便李斯安待会过来就能坐上去。
李斯安动了。
他大步朝齐婴走过去,他们本来就是同桌,走过来也没什么不对。
可能是空调温度打低的缘故,空气冷得像结冰,不少人敏感地察觉到气氛的诡异。
齐婴等李斯安坐下,半晌也不见他落座,便抬了眼:“安安?”
李斯安停在齐婴面前,手按在了椅子柄上,深吸气:“真的是你。”
除了他们本人,恐怕没人懂这句真的是什么意思。
齐婴沉默半晌:“嗯。”
在安静如针落的教室里,传出轰然一声响。
这一声惊动了整个教室。
毫无征兆的。
李斯安阴沉着脸,一脚踹翻了桌子,桌子摔出了墙角,课桌里的书哗啦散了满地。
李斯安抓着齐婴的练习册,撕成了两半,往半空一抛,雪白的纸页漫天飞起,从两人中间飘下来。
齐婴万年不动的冰山脸终于变了一点,他说:“你怎么了?”
旁人连惊呼都没来得及。
下一秒,李斯安校服袖口下紧握的拳头对着齐婴那张俊脸,连人扑了过去。
半个班的人都站了起来。
“我靠,牛逼?!”前桌手按着桌子,往前后撤。
一些人忙不迭上前拦架:“别打架啊,这才早自习,老韩还没走。”
“李斯安,齐婴,李斯安!谁把他们分开啊,别光看戏!”
像是完全听不到那些话。
两具身体已经纠缠在一起,椅子桌子倒了一地,李斯安憋红了眼睛,抓着齐婴衣领,咬牙切齿道:“绝交,我要和你绝交。”
齐婴捉住李斯安往下砸的一只拳头,避开往致命方向捶来的拳脚:“为什么?”
他是真的不理解为什么李斯安会生气,但他模糊记得李斯安好像喜欢他的血,便问。
“你要喝血吗?”
“滚。”
三班教室门口吸引来一大批脑袋。
无他,看人打架,其乐无穷。
地上扭打成一片,齐婴的打法很保守,多在防御,控制李斯安的攻击,而李斯安次次攒了狠劲,抱着齐婴的腰,往地上摔。
但他平日里懒得锻炼身体,力到用时方恨少,不多时就打成了僵局,有人在喊:“二安,攻他下三路啊,腿使劲,来个侧踢,别怂啊。”
李斯安被齐婴擒着双手按在地上,连挣扎都难,怒声道:“你行你上啊,我用你教我怎么打架?”
说罢真的侧踢,从齐婴手里抽身而出。
齐婴一松懈,李斯安整个人扑了上来,双腿缠着齐婴胸前,手臂绞住齐婴的脖子,往后压,借腰力将他整个人往下带。
齐婴踉跄了几步,但由于高体型吃了亏,没能摆脱开背上趴着的人,反而被一个擒拿落了下风。
人群里响起一声喝彩:“漂亮。”
李斯安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松懈,紧盯着齐婴的动静,冷不丁耳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
“看什么看,都给我回去早自习!”
李斯安下意识抽出最后的法宝,他的讨饭碗,作为致命武器当飞镖甩了出去。
谁料到这碗在半空飞出一段抛物线似的弧度,好巧不巧撞上了被学生匆匆叫来、刚刚踏进教室的韩仁,一时那嗓音更为愤怒了。
“住手!”
“李斯安!齐婴!你们再打一下试试!”
李斯安的动作停住了。
韩仁揉着发红的额头,旁边站着一脸严厉的教导主任。
学生一哄而上,将他们拉开来。
齐婴也站起来,他嘴角破了,半点猩红,脸上添了不少伤,比起李斯安,狼狈有过之无不及。
“你们两个,来趟办公室!教室是读书的地方,不是打架的!我已经叫你们家长了,他们来之前你们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了,明天每人各写两千字检讨书。”
教导主任说:“这一层楼的学生都跑出来了,现在才刚开学,写完检讨,明天升旗后去国旗下念。”
韩仁忙点头,送走了教导主任,又指了两个同学把七零八落的位子复原。
办公室的老师都有所耳闻,毕竟李斯安和齐婴是从幼儿园就开始,小学、初中、高中都同个班一起过来的好朋友,而且家庭环境都心知肚明的。
这次打成这样着实令人倒吸了口凉气,什么仇什么怨呐。
韩仁从班里同学那也听到了不少,听说是李斯安先动的手,打架的动机不明,现在叫了家长,最好能让他们握手言和,但问题是,隔着一办公桌。
两个人仇人似的站着,连丝毫眼神交流也无,打得两败俱伤,伤痕累累。
不多时,两边家长才匆匆赶到。
极为离谱的是,两个家长都是满头斑白的老爷子,都是孤儿寡老,还住对门,当了几十年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这两小的造的都是什么孽啊。
李工和齐归林到场,为节省功夫,还是一辆车开过来的,听韩仁说小的们和人打架了,也不知道是和谁,结果一进门,两孙子直挺挺站在办公桌前。
李工的拐杖直奔李斯安来:“麒麟,告诉爷爷,是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你了?”
李斯安半晌没动静,红着眼睛,哽咽哽咽,眼泪啪叽从一只眼睛里滑了下来,再也憋不住,“哇”一声哭出来。
齐归林也去顾齐婴的伤势:“还好吗?”
齐婴:“轻伤。”
齐归林转头就奔向李斯安。
李斯安在登出游戏到回校一滴泪没掉,现在情绪回笼,被几个大人围着,干瞅着地板哭,大滴眼泪珠子似的坠落下来,把校服前襟打得湿透。
伤心啊。
两个老的给他擦眼泪,眼泪越擦越多,止不住似的,他颇为崩溃地用手掌压着一边哭得通红的脸孔,像伤透了心,只知道哼哧哼哧地哭。
办公室的几个老师也从没见过有人能难过成这样,一直空气安静得要命,只剩下艰难的喘气。
李工说:“安安,谁把你怎么了,告诉爷爷,别怕,爷爷给你做主。”
李斯安的手指向齐婴。
在场人都愣了。
一时空气寂静得可怕。
韩仁说:“你们聊,你们聊。”
齐婴依旧站着,即使脸上带伤,但身形修长,挺拔,松柏似的,让人挑不出一丝错。
齐归林对齐婴的秉性心知肚明,摸了摸李斯安的头:“安安,别难过,齐爷爷帮你教训这坏小子,告诉齐爷爷他对你做什么坏事了?”
李斯安仰着脑袋,看着老人流眼泪。
他也不能说在一场惊悚游戏里,齐婴当着他的面自己把自己烧成灰了,只剩下一堆烂骨头,这事不能想,一想就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最好的朋友,在他面前烧成灰了。
“齐婴,去道歉。”齐归林不问好歹,直接说。
李工说:“事情还没搞清楚呢,打架双方都有过错,没准是我家这小王八又干了什么缺德事,他从小干的缺德事能有半条街。”
“安安能有什么错,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打小就有分寸,肯定是齐婴做了什么惹他不开心了。”齐归林咳嗽,“齐婴,去道歉。”
齐婴走到李斯安面前,李斯安的哽咽才止住,他睁着红肿的眼睛,一瞬不眨盯着齐婴看。
那张脸格外漂亮,只有巴掌大小,被打湿的眼睫毛湿漉漉的,眼珠黑葡萄似的忽闪忽闪,嘴唇微鼓。
齐婴垂眸,对视上他眼睛,不过几秒,就挪开了,视线冷淡地移到他耳尖:“抱歉。”
韩仁松了口气:“那行了,你们握握手,敬个礼,以后还是好朋友。”
“不行,他都没看我眼睛。”李斯安说,“他心里肯定在想,我说句抱歉应付一下,人好多,烦,想一个人待着。是不是这样,齐婴?你根本不知道你错哪了。”
齐婴:“错在让你伤心了。”
韩仁点头,十分赞同这回答。
李斯安一噎,仍不肯罢休:“不行,除非你学狗叫给我听。”
此话一出,在场俱是变色。
这算得上侮辱人的级别,而且侮辱的程度还不轻,何况对于他们这个年纪,怎么能让人学狗叫呢。
办公室里难免乱糟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时几个人都出声阻止:“这个不大好吧。”
由于齐婴的自尊心特别强,李斯安也只是气急说说,并没有真的想让他学狗。
谁料到齐婴真的俯下身来,呼吸近的快贴上他耳廓。
李斯安睫毛上的泪全震碎了,下意识往后缩,陡然间,后脑勺被一只手掌抵住了。
齐婴的下巴擦过他涨红的耳尖,少年面容生冷,垂着眼皮,没什么情绪。
“汪。”
那嗓音轻轻慢慢,飘进他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