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材颇高的枯瘦少年,手指里捏着一颗青白釉瓷子,懒懒地叹了一句:“楚河汉界,卒士将相。”
张鸾千神情拘谨,秦穆却倾过大半张脸,似笑非笑地打开了棋盘。
整个棋盘打开时,里面并无相,而相者,正相对着,坐在木桌的两端。
张鸾千脸色微变,但胜在以往的涵养,即刻恢复如初。
张鸾千语气一顿,“先秦设六簙戏,用碁十二枚,六白,六黑,至于战国,以天地星辰日月为象,寓兵机,司马光设下七国象戏,你手上这副,是七国象戏吧。”
“昔日司马光制七象,司马死后,七国象戏早已淹没,史籍也未有记载,你是如何得知的?”
秦穆眼里含笑,声音毫无情绪地嗯了声:“我自有我的办法,昔日秦、楚、齐、燕、韩、赵、魏,哈哈,这七国家戏,您是下也不下?”
四目相对,两人眼里似有火光交汇。
七国,又恰好是七国,很难不让人多想。
张鸾千平静道:“你拿的是七国,我们只有两个人,怎么对?”
秦穆:“你掌四国之权,我取三国,如何?最后凡有国未破,便为赢者。”
“不必。”
秦穆以为他说的那句不必是不愿意下,却见张鸾千转眼取了三国,不由失笑,下巴微抬道:“也好,那就请您赐教。”
好奇害死狐。
李斯安扒在门边,远远的往里面偷看,好在他兽形的样子生得小,一白团子扭进去也没人发觉,也可能是动作太快了,谁能知道唰啦一个白影闪现过去的是他呢。
全buff闪现,咻~
就两秒功夫,张鸾千身后悄悄冒出颗小脑袋来。
双方都过于沉浸,谁也没工夫腾出心思来注意他。
他们在下一盘棋。
李斯安确实也看不大明白,他是会下象棋的,有时老爷子要听戏拉二胡拎个鸟笼玩象棋盘核桃,一套玩得花,李斯安舍命陪君子,什么都沾一点,但盘里的棋明显超过了他的认知范畴,而且形制和他记忆里的明显对不上。
为什么有七个主体??
棋里有合纵,有连横,一开始似乎是张鸾千落了下风,秦穆步步紧逼,而张的脸色明显凝重,手指按在瓷子上,举棋不定。
李斯安注意到他们都绕过了中间小小的周字。
秦穆忽然说:“如此,你还不肯放弃那一国吗?”
张鸾千说:“尚有转圜。”
秦穆嗤笑,手指闲闲敲着手里落下的青白玉子。
但渐渐的,秦穆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原先那些游刃有余尽数消失了,几乎臭这张脸,能听到牙齿发出令人胆颤的咬合声,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技不如人愤怒。
但秦穆对面的张鸾千还是那张平静脸孔。
李斯安迷迷糊糊看了大半晌,就见秦穆将手里的棋子往桌上一扔,冷冷说:“你赢了。”
张鸾千道:“谢阁下赐教。”
秦穆哼了声,他一抬手,手掌下的整个七国象戏瞬间恢复原状,而秦穆身后,陡然出现一条黑袍,身上恢复了恶魔寻常装束,脑袋上也冒出两个羊角,一张李斯安上次见过的恶魔脸孔。
这副样子是很可怕的,然而张鸾千脸色却没有多大变化,不卑不亢,平静色:“慢走。”
好像千里迢迢从北境过来,就只是为了和张鸾千下一盘棋。
也对,他们也不是真正的恶魔,只是这类恶魔,世人觉得最像魔鬼的一类生物。
秦穆一拂黑袍,掌心之下的象戏变得只有手指大小,飞回袖口,恶魔肩膀上扛起一柄长镰刀,正往外走了几步,好似察觉到什么了,忽然,他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
一道眼神毫无迟疑且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挨在张鸾千身后两只睁得圆圆大大的银白色瞳孔,一撮雪白毛发翘出来。
被发现了。
李斯安呲了下牙,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牙恐吓。
他还记得秦穆跟他玩的那副塔罗牌,遑论恶魔都没一个好东西,就是不知道童欺现在怎么样了,被秦穆骗走灵魂后,目前处于个什么处境,一想到他曾经还真的把这老鬼当成自己老师,天天去它办公室里背课文,李斯安就悔之不及。
都年底了,连恶魔都开始冲业绩了。
秦穆下巴微抬,目光短暂地和李斯安交汇了两秒,但并没有戳穿他在这里的打算,只是手扶着镰刀,背对着他们,落下句意味不明的话:“好自为之。”
李斯安心觉在这儿呆得也够久了,再晚点万一齐婴找不到他,便一甩尾巴打算离开了。
他没爬几步,头顶落下一条腿来,李斯安吓住了,一动不动,换了个方向爬,这一次碰到的是一只手,张鸾千蹲了下来,瞳孔正望着他。
“李斯安。”
李斯安啪嗒一声倒了下来装死,蜷成了一个团子,半点脸都不露出来。
这姓张的有点东西啊,居然一眼就透过一层狐皮,看到他了。
张鸾千拿了一张纸,在上面草草画了一张图,李斯安看了两眼,大概就是张鸾千刚刚和秦穆下的那盘棋,已经下到一半的程度,虽说他看不明白,但也依稀能分辨出,图上的时局已经到了极为严峻的场合。
他不知道张鸾千画着副草图的用意,露出点的眼睛又埋进了白毛里,张鸾千说:“过来。”
李斯安装死,却被张鸾千提了起来,轻轻放在棋盘上面。
李斯安想,不是吧这就要复盘,但拉个他来是什么意思,他就是个无辜路过的呢。
他想着,一屁股墩坐了下去,那雪白的毛发盖住了整个棋盘。
张鸾千嗓音温和:“你知道你在哪个位置吗?”
李斯安一动不动。
张鸾千手指一斜,准确无误地指住了他。
李斯安露出一点的眼睛诧异睁大了,又紧急闭上,想说你指我干什么,可等他睁开时,却见张鸾千仍然定定看着他。
李斯安:……
他注意到那个目光的不同寻常。
李斯安微微爬起来一点,看清楚了身体下盖着的“周”字,盘上是没有将的,只有七国,他好巧不巧,竟然坐在了天元上,即这副棋盘的周天子的位置。
李斯安:“嗷呜,嗷呜。”
张鸾千:“你说吧,我听得懂。”
李斯安:??
张鸾千的手机朝上,就当着李斯安的面,打开了一个app:兽语翻译器。
……这。
但张鸾千手指指的方向实在刺眼,李斯安看了好几秒,没忍住,爪子扒拉住张鸾千的食指,奋力往外推,推到一个小兵上。
张鸾千的手指又一次转了回去,回到“周”上。
李斯安崩溃,张鸾千的手机里翻译出了一个冰冰冷冷的电子机械音:“好好说话,别到处乱指啊。”
张鸾千道:“你明白吗?”
给狐弄傻了,李斯安:“我不明白。”
张鸾千:“你就在那个位置。”
“兄弟,大清亡了。”他的手机说。
张鸾千却淡淡地笑:“君不君臣不臣,秩序虽变却又未变,士农工商自成一套,又有何区分,不过是成王败寇,掌权柄者一手遮天,冻死骨至今未绝。”
手机和耳边忽然同时响起两声喵喵。
张鸾千偏过头,看向李斯安,李斯安一颗狐脑袋趴在纸上,一动不动。
张鸾千能确定刚刚就是李斯安在喵,并且费力地想这两声喵语是什么意思。
也想不透,张鸾千慢声说:“身在局中,意味着谁都是颗棋子,也没人能逃出整个棋盘,若往大了看,整个世界是一个大盘,人位列其中,皆是棋子,只不过位置不同罢了。你不过是恰好站在了那个位置而已,位置选择你,但未必不是你选择位置。”
李斯安:“哦。”
他狐眸落在纸上,又抬起来,张鸾千的视线始终很热忱,微微发亮,看起来整个人像是十分真诚的模样,李斯安原本的动静也是一顿,他想到曾经和李工玩的那些象棋,大大小小,一时间居然放下了些心防,轻轻问。
“将军,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凭别人将军的那一颗吗?”
张鸾千答道:“未必。”
李斯安看着他。
“棋有终结,棋的性质却是被人定义的,你玩过牌吗?”
“会一点。”
“自由组合。”张鸾千微微一笑,“就看你想将它当成什么。”
“无限轮回。”李斯安安静了有半分钟,忽然问,“那到底是什么?什么无限轮回恐怖游戏,这也太沙盒了点吧。”
“物理里有一个能量守恒定律。”张鸾千说。
“这我知道,我理科还行。”
“意识产生波动,引起量子能态状态的变化,磁场一旦改变,就会如蝴蝶效应般引起一系列反应……”
正对着李斯安,张鸾千手抬起,手指里握着一个罗盘。
那一刹那,以李斯安狐爪下的棋盘为中心,整个天地瞬息万变,蓝色蜉蝣在半空游走,在他脚下金光色从底下浮起。
周围一切都消失殆尽,所有空间、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按了暂停键,在仿佛无限拉长的空间内,狐狸的对面,站着一个眉眼平静的少年。
张鸾千:“无限,也叫虚无。”
他手指里的罗盘发出金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