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变成一道极窄的线,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这一路像看不见尽头。
有月光从尽头涌出,像他头顶悬着的太阳,在没有星星的夜里,散发出黯淡的光亮。
他愈发想捉住什么,但是光源投下,无形的虚网也晦暗不清,四面八方都透不过气来,逼得他只得朝前。
天空中下起了细密的小雨,雨点细密地落到他身上。
破庙的阴影显露出来。
他回到了原先第一次来过的树林里,也是他第一次被骷髅怪追赶的地方,如果他还记得的话。
李斯安手里握着虎符,攥得发紧,他不明白晏楚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虎符的另一半在他身上?可他哪里有。
片刻他觉得那只是对方的玩笑话,但是宁愿将他换出来也要他去找回虎符另一半,什么国不国家不家的,又是卞时珺又是什么父,可他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没搞清楚。
又一滴雨水摔在他的手背上。
李斯安脚步慢下来,雨声噼里啪啦砸向地面,摔砸到地上,浑亮刺眼的月光如同太阳般散发出光辉。
雨点越下越大,变成了雪,如飞絮漂浮在天空里,茫白漫漫。
他的前方出现了一支诡异的队伍。
四野皆寂,鼓声敲响,像出殡时的丧钟。
那只队伍渡在雨中,从他眼前游荡下去,这一支队伍里的每个人皆身穿缟素,雪白衣袍,脸上带着没有五官的白面具。
天空上的伞在旋转,乌压压的槐树像张牙舞爪的鬼影,陡然积压着中间的人。
迎亲的队伍也停下来,一张张无脸人脑袋转向他的方向。
李斯安猛然屏住了呼吸。
他被那诡异一幕吓得手脚冰凉,额头渗出了些许冷汗,但谁知就在转头的刹那,在他后背,站着一个同样的白衣面具。
李斯安的脸霎时白了,后背猛然靠上树干,双手紧紧捂着嘴巴才不至于惨叫出声。
就在樱花树旁,站着一团白影,戴着白色面具,看不到脸,樱花掉到白色的衣角上,一朵朵开绽。
鬼影般的身体高而瘦。
“你要往哪里去?”男人忽然开口。
那道声音是嘶哑的,像被火燎烧过一样,李斯安只能看到男人白面具下黑黑的眼珠,也看不清神情。
李斯安不知道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戴着白面具的人见他不应,重复方才的话:“你要往哪里去?”
李斯安摇头,眼睛倒映出天空星星的形状,就缀在月亮边。
面具底下,那张脸好似抽动了下,白衣便说:“那就走向你想去的地方吧。”
“今天是狐狸嫁女。”
“也是狐狸娶亲。”
李斯安的眸子抬了起来。
那白衣却笑了。
“月光照到身上的那一刻,被月光照在身上的狐狸,会有一瞬间自以为拥有了月亮,多好笑。”
树底下的人这么跟他讲,他们都笑了起来,带着白色面具的男人,还有地上的五颜六色的蘑菇们。
李斯安脸上面无表情,在他们的笑声里说:“这很好笑吗?”
男人才止了笑,慢条斯理道:“我们的有了迎亲的队伍,什么都有了,只缺少一位狐狸新娘。”
李斯安当即就反应过来了,在座哪有什么狐狸,倒嘶了声,吓得瞬间起跳。
谁知方才在他背后的一堆那些迎亲的队伍速度更快,一瞬间就拥了过来。
众多双手按住了他挣扎的手,将他强制性塞进了那顶雪白的花轿里,甚至在他头顶上象征性地盖了块白布。
李斯安的身体像是被下了层禁锢,动弹不得,当即提声:“你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个人!”
方才的男人表示理解,将一件东西推进了他怀里。
轿门就合上了。
阴冷的槐树林里,传出的幽幽的歌声,歌声幽怨,也听不清在唱什么。
也许是狐嫁女的词。
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妖怪们的所作所为,但抬着花轿穿丧服是什么意思。
别人是红白相冲,它们敢情好,抬着花轿办丧事,真是大开眼了。
李斯安的手指往下滑,摸到了刚刚那个伫立在樱树下的男人递给他的东西。
一张狐狸面具。
上面画着姽婳花纹,狐狸面被勾画在半脸面具上,眼梢的位置悬挂下泠泠的金珠,红白点缀,整个面具透露出妖邪灵异之相。
在乱雨和风雪声里,外边的声音嘈杂不堪,陡然响起一阵如同火焰灼烧似的声音,噼里啪啦。
李斯安原本晕乎乎地靠在轿边,撑着个脑袋,准备摆烂等死。
陡然间,一双手轻轻掀开了那层雪白花轿的一角帘布。
李斯安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圆鼓鼓。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手,直到手腕被牵住。
隔着层白布,那人的手只敢远远地碰他。那一刹那,所有的光影都仿佛逆流飞走远去。
对方甚至不敢握住他的手,隔着衣袖端起他的腕。
那双手骨节略粗大,修长有力,比他黑了一截,将他的手腕衬得纤细仿佛一捏就要碎。
李斯安伸手去摘头顶的白布。
顷刻间他眼前一温,原本刚摘下的白布,又被缠上了他的眼睛,他眼前就什么也看不清。
高挺鼻梁上,白色蒙住了一切视线,那颗淡红的唇珠不安地抿了抿。
狐狸的嗅觉听觉直觉一向灵敏,也能警觉得时时分辨出风吹草动,但他没有察觉到杀意,只是诧异地仰头。
他察觉到那个人就站在对面,只是一言不发牵着他往前走。
“为什么要在我眼睛前罩上一块布。”
对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沉默着牵着他往前。
李斯安:“你能不能理一下我,不要让我一直一个人自言自语,很奇怪的。”
也没有回应,李斯安只得没话找话。
前面的脚步略微顿了下,倒是开口了,但是压着喉结用粗沉声音说:“有令人害怕的怪物,会吓到你。”
“你在害怕。”
“是别的可怕的怪物。”
李斯安:“你怕我看见你。”
对方又沉默下去了,只引着他往前面方向去:“我不怕你。”
前面的脚步停了下来,李斯安也跟着不安地停下。
那个声音淡淡道:“往前走,别回头。”
“走了会怎么样?”
“出口。”
“离开这里吗?”
“离开这里,回到你正常的生活中去。”
温凉的手掌毫无留恋地松开了他的手腕,李斯安分明感到腕间的衣角被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下。
“我的……生活。”李斯安的声音慢下来。
“你的生活,有很好的的家人、朋友,你会想起本该属于你的生命,一切都好好的,你会像以前一样笑。”
李斯安听得懵懵懂懂,那只手却完全放开了。
“我送你到这里吧。”
李斯安:“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不能陪你再走下去了,后面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对方没有动,再看时李斯安就怔怔站在那儿。
泪水顺着白布流过了脸颊,像呆了一样,在那里无声地掉泪。
手指轻轻贴上了他的脸侧,揩掉了几滴泪。
“不要哭。”
“你乖乖的,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李斯安没有动,面色苍白地问:“是你吗?”
对面陷入恒久的沉默,隔着层白布,那人闭了下眼眸:“你认错人了。”
牵着的手完全放开,李斯安的手指被他的手从衣角无情地拨开,慢慢往下滑。
那双平静的黑眸里倒映出一个雪白背影。
如一只挣脱鸟笼的的雀儿,慢慢朝着高处飞去。
李斯安冥冥中感觉他们之间仿佛连着一根线,他不想往前了,那条关系的线却正在慢慢被强行剪短。
雨点落悬着从半空里跌落。
滴滴答答。
河水里的蠃鱼在水流中嬉戏,翅膀滑过湛蓝色的海水,如浮光掠影般,嬉戏浮动。
望着地面上茕茕走着的龙角青年。
四野的山海如倾倒。
蠃鱼的怪叫声从河水里一直传到上面。
“送走心爱的人,也没有关系吗?”
岸上的青年平静地往前走。
蠃鱼大笑,身躯慢慢滑过,一对翅膀在湖水中游曳,像是再也抑制不住,猖狂大笑起来。
“你的狂妄都去哪了。”
“我们的长宁君也会害怕吗?”
“你十五岁那年少年得志目空一世,二十五岁又说此生不信神佛,三十五岁却在佛堂前磕破了头,长宁君啊长宁君,我举世无双的长宁君啊。”
蠃鱼就是那么一种生物。
那有翅的鱼灵巧飞到半空里,天空上浮云冉冉,蠃鱼的声音也越传越远。
“你杀伐无道,暴虐成性,天定的好命格却成了这副堕落模样,但尚有转圜,也留有一线生机,若你继续执迷不悟,唯一的一线生机也将灰飞烟灭,唯一生处,回头是岸。”
声音嘈嘈切切,一声声仿佛嘲讽一般,从高处落下。
齐婴:“早就来不及了。”
但他没有说话。
只有千万年的蠃鱼从高处落下的一声长叹。
“回头吧。”
那声音慢慢淡了,落入光雨里,也无人问津。
鲜色的水面顷刻变得波澜不惊,横有一抹淡红的阴影,水光晕染开,倒映出池塘上尖尖的荷叶角,仿佛一场狐狸嫁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