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有几步之遥,他们背对而立。
唯一的区别是,棺外年少白头,如披霜雪,灵柩里一头黑发,满身尘埃。
李斯安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那根系着的红绳却断了,摔到地上,长命锁内,露出原本雪白无暇的质地。
天陲之上,悬着七颗亮如荧惑的星辰,每颗星子都宛如生魂,在天幕之上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棺中的人落下轻柔一吻。
那一刹那,李斯安的灵魂像被一个力道使劲拉扯,让他站立不稳直直朝前扑了过去,让他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连人轰然倒了下去。
长命锁漂浮在半空里,外面的那层金子在半空中飘散殆尽。
在那口棺材中。
尸体的睫毛却无声翕动了下。
在极北的地狱尽头,穷凶极恶的恶魔祭台。
一本童话书散发着淡淡柔光,无数镣铐如同枷锁般锁着这本书。
人皮制成的诅咒,落入地狱的最深处。
一页漂浮到半空里,化为碎光抛散入空气中。
万年不变的黑暗,终于泻出了一丝光亮。
李斯安明白过来命运跟他开了一场怎么样的玩笑,身体因为惊惧忍不住轻轻颤抖。
他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直到下巴被手指扶住,碰着唇梢落下一个温凉的吻。
怀里那具尸体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可恶的偷尸贼在那一瞬间仿佛也注意到了这次的不同寻常,低下眼睛。
掌心下那张面孔透出生人般淡淡的红晕,狭长妩媚的狐眸,泛红的眼尾处像淌出些晶莹腺液。
仿佛活了一般。
齐婴的动作顿了几秒,手指浅浅插进他的黑色长发里,下巴贴上他的额头,像抱着什么易碎之物。
李斯安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明他刚刚还站在树下。
却在一瞬间,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还碰到了这样的事情。
他的下巴还被人捏在手里,以至于他的思考也变得迟缓起来。
方才放开他的手指却又箍紧了,方才碰到他嘴唇的那微凉唇畔,又一次碾了上来。
李斯安大脑有一瞬间的短路,脸上陡然覆上阴影。
他有点呆地被人抱在怀里,压着下巴耳鬓厮磨,鼻尖萦绕着对方浅淡的呼吸。
鸦青的睫毛无措地乱颤,随着亲密位置的被触碰,他的脸孔红得一塌糊涂,但他实在怕这样的局面,也怕被齐婴发现,只好继续装死。
他被抱回棺材里时,除了嘴唇格外红肿外,还是和原先一样宛如生人的呼吸,并没有让人起疑心。
他起初也是这么认为的,只闭着眼睛等那人走掉,然后好爬出棺材。
许久,听到了似是远离的脚步声。
李斯安瞬间睁开眼睛,一只手刚攀上棺材的一角,头顶却明明白白笼罩下一道阴影。
四目相对,至少,两个人都愣住了。
这时候的开场白该如何是好了。
关于得知某些可能为真的真相后,又切身遭遇到了一些事情。
也许能继续装傻。
“我为什么在这里,真是巧了,你为什么也在这。”
或者直白点。
“来个了断吧。”
——真是可恨
李斯安想过无数种可能,但从未料到过这一遭,
定定沉思了五秒,李斯安果断往自己的棺材里一倒,宛如方才只是回光返照一般,手足一瘫,又躺回了他的棺材里,呼吸放轻,想借此蒙混过关。
月光下,宛如睡着了的尸体面颊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双眸紧闭,却感到那道幽深探究的视线落到他垂下的睫毛上。
随即便听到了一声轻笑。
齐婴不常笑,那偶尔的笑却十分好看。
“别装了。”
那话里,里面既不惊讶为什么他忽然活了,也不说其他任何废话,却明明白白揭开了一切事实。
李斯安的眼泪抑制不住涌了出来,他一骨碌地棺材里爬起来,也不明白为什么齐婴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他再也忍受不住,伤透心且满眼通红地冲齐婴吼道:“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齐婴愣了一秒,脸上表情变得很奇怪,先是怔了一会,随即展出一个笑:“我知道。”
那笑里什么都没有。
仿佛连最后那层遮羞布也懒得再用。
李斯安总觉得卞时珺还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并不是将一切都朝他尽数吐出。
只是从那些稀碎拼凑的话里得到了并不真的真相,齐婴对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但李斯安却一点也生不起来气,只是用手背抵着脸侧,坐在自己的棺材板里,一颗脑袋有些无助地挨着棺材,眼泪就唰啦流了下来。
但齐婴却只是笑。
李斯安的手臂环着双膝,
齐婴越笑,李斯安哭得越伤心,眼泪流得愈欢。
李斯安终于把头转向了罪魁祸首,视线相对,齐婴嘴角甚至还提了提,即使那样也能感觉到那层愉悦。
李斯安:“你。”
齐婴却语气冷静地打断了他所有问题。
“是啊,你本该死了,是我逼卞时珺用你的的尸骨来镇这底下的邪煞,让这些阴魂长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指使的,你死了,我叫人挖了你的坟,特地把你从土里掘出来。”
他供认不讳。
没有一句申辩。
李斯安顿在原地。
齐婴的手指抚摸上他温热的脸颊,似乎那时,那颗始终冰凉的心跳才有了点温度。
“你死了,你凭什么死呢?”
李斯安满眼乞求地望着齐婴,想求齐婴别再说了。
但是齐婴却残酷地,似是一定要打破那一层遮羞布。
李斯安眼里的泪水越冒越多,淌得满脸都是,他一直在摇头,似是要否定什么。
齐婴俯下头,在他耳边说:“是啊,我都是骗你的,我从来都没有。”
李斯安一下子推开了齐婴,魂不守舍地坐在棺材板里,像是快要喘不上气来。
“为什么?”李斯安声音嘶哑,“为什么!“”
齐婴的的手轻描淡写地落到他的棺材上,那里一块被长久的触碰,雕刻已经被磨成了光面。
“没有为什么。”
李斯安后退了一步。
齐婴就站在那花树下,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要转身离开。
李斯安忍受不住朝齐婴的方向跑了过去。
齐婴要再走时,却动不了,衣角被被一双手紧紧揪住了。
李斯安的手在半空滑下一个弧度,无力垂了下来抵着边角,他喉咙里像搀了沙,努力挤出一个笑,沙哑地问:“我们要不要回家?爷爷还在等我们回家。”
齐婴低下眸,修长的手指将底下死死揪住的手一根根拨开。
少年的声音淡淡的:“既然都发现了,那就不用再装了吧,姬安。”
雨点越来越大,如大小珠落玉盘,在地表上砸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李斯安一直往前面走,漫无边际地往前。
四野皆空,那些曾经纠结在他眼前的烦恼仿佛也消失殆尽了,什么李怀瑾、七星,好像那些在这件事面前,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他又觉得困惑了,困惑人的生命变成薄薄的一生,压在纸上,纤细得像一折就会碎。
无数个星夜空下,从来没有一副叫李斯安的牌,他是个赌技很差的赌徒,也从来没能赢过牌。
他不明白,甚至希望天能塌下来,好解一解那些困惑。
头顶七星闪烁发出耀眼至极的红光。
连同他胸膛前落金的长命锁也散下一层金辉。
在他手的另一边,那枚虎符也同样发出耀目的颜色。
宛如征兆那边,周遭先是下起了一点小雨,随即那雨声越来越大,变成大雨滂沱。
他在雨水里睁不开眼,他拿手背蹭,越蹭,脸上越糟糕,只得拖着泥泞的脚步在雨里缓慢往前走。
往事如烟,浮现在眼前。
他站在光下,让他浑身都慢慢凉了下去,所有缭绕在耳边的声音都慢下来。
他恍惚中看到数年前,也是大雨滂沱的雨夜,所有声天空的水流冲刷过地表,寒潮浸入骨髓。他冷得厉害,浑身发抖,缩在别人丢弃的的快递纸箱里,用九条尾巴护着淋得湿透的脑袋。
因为太冷了,雨夜里流浪的狐狸缩在灯火通明的都市里,在汽车的闪光灯和鸣笛下,踉踉跄跄,挤在最潮湿的角落里。
几个顽童举着垃圾追在他身后,嘻嘻哈哈地朝他砸去。
“李工!”
“等等,你们先走,我晚点到。”
在所有的嘈杂不堪的声音里,雨声风声哭声里,一把伞遮住了头顶砸落的雨点。
直到一双宽厚的大手搭上了他的脑袋。
年轻的青年工程师蹲下来,摸了摸快递箱里小狐狸的脑袋,对上底下一双惊惧不已的狐眼,雪白的毛发染上了尘灰,又被雨水冲得溃散,如同脏兮兮的流浪落水狗。
它很怕生人,手掌下还在不住地颤抖。
力道轻了。
过了很久,青年又回来了,男人的手里捏着火腿肠,剥了塑料纸,笨拙地放到他面前。
他仰起脸来,那双手就一点点地喂给他,手指梳开杂乱打结的毛发,上面还有大大小小被人类追逐后还未愈合的伤口。
狐狸的眼睛里缀着一颗硕大的眼泪。
青年抱起整个快递箱。
“你有家吗?”
“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雨水越来越大,冲刷过李斯安面颊。
他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什么的东西,涌过面颊,最后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在所有的声音之外,响起一声呼唤,打断了所有的声音。
“九尾。”
李斯安抬头,满头黑发被雨水打得黏湿透顶,一绺绺挂在脑后,眉峰的弧度冰冷,那里的艳色晕开,雨水顺着眉骨滑下来。
那道人站在他的对面,一直看着他在雨里的丑态。
李斯安目里空洞,望向林兆,像断了线的傀儡娃娃。
道士的掌心上,浮起一张淡金色的符纸。
“这是王启交给我的,他说他有个弟弟,很可怜,让我来这个副本,去救救他。”
背后的桃木剑嗡鸣作响。
林兆,桃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