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觉得人的力量无比强大。
甚至有个词叫做人定胜天。
可惜也只是人杜撰出来的词语。
真是一群傲慢又偏激的家伙。
阴冷入骨的黏腻,从地底下钻出来,无孔不入的渗透如骨髓。他们仓皇抬头,飞沙走石里,悬挂在半空中的树根密密麻麻,底下数不清的黑蚁顺着树根往上攀爬,轰隆涌动,震得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
黑气从地底下泻出,狠狠凿进他们瞳孔里,多数人捂住了眼睛痛苦嚎叫,仿佛数不清的针燎烧眼皮。
四野陡然响起凄厉至极的惨叫:“快跑,这里的快要塌了。”
“狐狸!”
“九尾。”
伴着那些尖锐的叫声,摇摇欲坠的城上,一道巨大的带着泥土的树根陡然朝下倾倒,一棵树竟是直直朝着李斯安的头顶倒来,沉重的树干砸向他头颅。
李斯安根本来不及反应,陡然放大的瞳孔中,倒映出一个树干,四周的风声呼啸,铺天盖地地朝着他脑门冲来。
没有时间躲避了!
在那一刹那。
在所有的风声雨声里,李斯安眼前陡然横过一道极快的影子。
一个宽厚结实的身躯挡在了他的面前。
那个人一声闷哼,额头上沁出薄汗,被风吹起的鬓发在四周散开,露出挺括的鼻梁和薄唇。
李斯安嘴唇发抖,那个名字咬得发白,以至于浑身血液都在倒流。
齐婴就站在光里挡在了李斯安面前,一言不发,脊梁被沉重砸下的树干震得往下坠。
李斯安完全呆住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淌出脸颊,他仰着脸,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哭腔。
“你回来干什么,既然要走,你就走好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眼前。”
他脸上掉下的眼泪一滴滴地砸到齐婴的的手背上。
齐婴没有看他,目光径直掠过他对他身后的林兆说:“这里快塌了,走。”
那三个字毫无感情地吐出:“带他走。”
林兆去拉李斯安的手腕。
李斯安不动,就在那里定定望着齐婴,仿佛真要不死不休了,他的身体才刚复活,走路甚至能听到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以及骨髓深处宛如要断裂一般的动静。
林兆却仿佛在一瞬间完全恍然了,看向齐婴:“那天你忽然封闭了所有入口,让我将九尾送走,你甚至连骷髅王也算计了,知道他一定会代替九尾进入笼子里,因为你算准了他们的性子,也知道这里迟早会变成这幅样子,所以你才会叫我那样做,如果我当时信任了你。”
齐婴打断了林兆所有的话:“走!”
林兆看向四周,也知道目前的情形不能再拖,陡然伸手抓住了九尾。
林兆拖着狐狸往外。
李斯安不肯,脸上都是水。
那个冷静的声音却说:“起码,活着见一面爷爷吧。”
李斯安的动作顿了一秒,随即在那一刹那,一道金符流转过天幕,李斯安手足有一瞬间的失控,随即就被林兆拉着脱离了这里。
树干爆裂开,碎片砸入半空里,变得四分五裂。
天空中那七颗星辰与底下七处地点轰然连成一条线,碰撞到一起。
数不清的光芒绽了开来。
悬浮在半空之上的岛屿,飞沙走石,在岛屿外落下灰烬,天空宛如要塌陷了一般。
齐婴抱着树干往原处狠狠撞去,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看李斯安一眼。
乱葬岗中的那株原本桃花树变成了唯一可以依附的东西,庞大的枝桠在半空密密麻麻展开,无数桃花在半空中飘零旋舞,散发出炽热明亮的光色。
“往树上跳!”
随着那声指令,所有的玩家都朝着树跑去,除了晏楚,他浑身蔓出的黑色钻入骨髓里,但又仿佛和黑色融为一体了,那股无法把控的力量却没有伤害唯一的主人,而是源源不断地缠上覆满黑气的身躯。
他在地宫里千年之久,又是真龙血脉,竟在死气中也有了一丝生机,那双原本黑色的瞳孔,逐渐显出赤色的红来,渐渐有重瞳之态。
树上已经无暇顾及。
几个伤残坐在树干上,林兆看向四周,清点副本的人数。
关耳苦笑:“这股力量竟然已经恐怖到这个程度了吗?连惊悚都封不住了。”
“如果第一次死了就能退出游戏就好了。”
“竟然还有惊悚都无法控制的力量。”
他们说着,就看向最角落里,黑色长发的少年,他脸上神色近乎阴郁,在周围人的注视里说了一句:“齐婴。”
“事到如今,你还没看清楚吗?”陈静瑄笑了声,“他根本不需要我们担心,与其担心他,还不如想想他跟惊悚有什么勾结。”
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
即使他们想帮着齐婴说话,但是现实摆在眼前,那些密密麻麻的细节,宛如开挂了似的开端,都令齐婴的身份都显得诡异无比。
林兆转眼也已经清点完了人数,忽然冒出一个稚嫩的声音。
“老祭司爷爷不见了。”
他们看向声音来源,是一个小孩子,胡七。
他们只算上了玩家,并没有算上npc。
“老祭司呢?”
如果这个副本要塌陷,那里面的人都将不复存在。
李斯安原本低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如有所感般看向天空,天幕上,七星压下来。
怀瑾,握瑜。
宋握瑜不见了,那李怀瑾呢?
李斯安猛然站起起来。
“九尾,你去哪里?!”
他没有回复,身体飞快朝外窜去,额头上冒出了密密冷汗。
废墟的老城墙之上,坍圮的废墟也显得奄奄一息,孤零零焦灼的月色下,涌现出了几道韶光。
照耀着底下残破不堪的老人的身躯。
兵临城下。
年迈的老将独自站在那里,一个人挡在了城墙之外。
一人,一马,一刀。
忽然涌出的黑影,全都拥挤在他眼前。
他的手握上了他的刀。
长刀嗡鸣。
老祭司的脸上出现昔日的神肃穆庄严的神色,掌心里那把古刀嗡鸣。
黑压压的阴兵接近了这座庙堂。
老祭司残破不堪的身躯挡在这座城前面,他苍老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一滴巨大的泪水。
另一双苍老的手朝他伸出。
“握瑜。”
他终于出现了。
一直躲在所有人背后的李怀瑾,欺瞒骗世的李怀瑾,挡住了那把将要献祭的老骨头。
那双手却始终没有放上去。
李斯安匆匆赶到时,底下空荡一片,在冒着黑气的城墙之外。
老人的脊梁如一根压不折的柱子,他手里握着长刀,如一柄刚直的墙,嵌在天地里,宁折不弯。
月光从高处涌到他身上。
四野被照得晃白明亮,有风刮过地面,一阵阵呼啸,将整片月亮笼罩得只剩一丝黯淡的寒光。
城墙保留着最后一丝余温,残破不堪却伫立在那里。
在废墟的那一端,站着一个人影。
风也呼啸,穿梭过云层,照亮月光下那人的眉目,老人就站在另一个老人身边。
李斯安喃喃:“爷爷。”
他踉跄地超前奔去,叫出那声爷爷。
将士为国死,是握瑜最好的归宿。
身后的九条尾巴已经完全完全昭示了他是妖怪这一事实,即使他又变回了黑发,但是完全是妖怪的形状,但是老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李工转过头来,苍老的眼睛望着他。
“你不是我的孙子。”
眼泪如涌。
他绝望而困惑地看着李工,或许现在更应该称其为李怀瑾了。
“你的真名叫什么?”老人就那样看着他。
用一种李斯安浑然陌生的眼神。
李斯安看着李怀瑾,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嘴唇颤抖,眼泪淌过他的面颊,无措地说:“爷爷。”
然而李怀瑾只是漠然地望着他:“我不是你的爷爷。”
“所以呢,你是不要我了吗?”他终于崩溃,嘶声力竭地发问,眼睛通红,“只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个秘密,你就不要我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就是我爷爷,我就是你孙子,那样不可以吗?”
“为什么!”
老人望着他发疯,苍老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那样平静。
看着他脸上显出崩溃发疯的征兆,却也只是漠然地笑:“世道就是那样的。”
他被强烈的风推倒在地上,如丧家之犬,脸上全是泪水,落出很虚弱的一声:“姬安。”
脑袋上忽的一重,碰上了一双温热粗糙的大手。
他以为那点温情又回来了,满眼泪水地抬起头来看,那声爷爷几乎端在喉咙里呼之欲出,甚至想要抓住李怀瑾的脚跪下来求他认他。
李怀瑾喉咙里散出一声叹气:“姬安。”
“那就朝前走吧,姬安。”
这场爷孙的缘分仿佛就从此消失殆尽了。
惨淡的风落到地面上,旋飘过,震起一缕缕的风烟。
风沙吹过脚下,四面楚歌声。
他恐惧地缩在地上,在阴冷无际的黑暗里,就像曾经在万鬼窟里,被无数野兽淹没撕咬,浑身是血地爬出来。
光芒像涌到他的五脏六腑。
天空中明明只有七颗星星,他却仿佛回到了那一夜满天星辰的时候。
底下千万阴兵,尸骸化灰。
他踉踉跄跄地走在风里,苍白的手足跌撞。
穹顶笼罩下层层的黑暗,瞬息包裹住了整个天地,极光远处的风淹没过天地。
他的身体和躯壳仿佛脱离了那般,随着一步步往前,身上的黑一寸寸脱离。
满头黑发一寸寸变白,瞳孔黑色也褪去,变成银白无焦距,空洞地往前。
他一身白坐在墙头,听到风声和遥远传来的女人的哀哭声。
那一幕仿佛穿梭了千年之久。
在黑暗的尽头里,迟迟回荡。
空荡的眼前,响起了一道空洞的木鱼声。
他想起无数日月之前,他跪倒在地上,木然地如同一个傀儡,听到高处阵阵木鱼嗡鸣。
佛祖问他何所求。
“求天下无病无灾,流者不死,伤者不亡,国泰民安。”
“求信者不疑,忠者不谤,冤者昭雪,恶者果报。”
“求黎民安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求他岁岁平安。”
高山的流风似叹,一声极轻地叹自庄严宝相飘散开:“你求了那么多,你有什么要为自己求的吗?”
“我想回到我的小土坡。”
那土坡上,有一只狐狸,在风中唱歌,歌声传了很远很远,远处帝王陵寝里,躺着君王长眠死去的尸首。
那一日风和日丽,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却是最好的发生。
乱葬岗下,千万阴兵的冤魂发出震动天地的悲鸣,在极度黑暗中,天空里蔓出一道白色光芒来。
漆黑茫茫的天空上,终于破出了一道光明。
狐狸抬起头。
那道如同神明降临般的光芒转瞬席卷了整个天地,如一道利斧劈开了漆黑无比的苍穹。
方才摇摇欲坠的四野,原本透不过气的阴冷,在这股力量下彻底抚平。
黑的只剩下血的地面上,鲜血滚了一地。
尸骸遍地的腥气土壤上,落下几颗佛珠,李姓僧人的僧鞋落下,经文沐浴过整片黑暗,照进透不过气的垂死的将士骸骨,金色金文掠过的每一寸,焦黑土壤的哭声都慢慢平息下去。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社火副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