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安就坐在石凳上,身上穿着如他父亲一般的僧衣,盯着石桌上的棋盘,右边修长的手指上转着一枚黑子。
菩提树空无一人。
他在菩提树下,目里空空,骨节分明的一截指骨陷下,上面躺了一颗漆黑如玉的黑子,指尖下是纵横的棋盘。
单薇子站在距离他几步的树下,迟迟望着他的背影。
那一眼似乎变得很长,久到时间仿佛也凝固住了。
姬安如有所感,抬头看到远处的树下女人熟悉的眉目。
“阿奴”两字几乎咬在他齿尖几乎要落下来,冷不丁姬安的脑海里冒出了陈静瑄的声音,嘲讽而漠然——你觉得这对她公平吗?
姬安又低了头。
单薇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桌子上放着一个棋盘,四平八稳,姬安垂着眼睫沉默。
他这副样子显然是要划清界限了。
很多很多年前,还是马夫的老单牵着阿奴的手,带到姬安面前,老人眼眸混沌,苍老的手掌摸着阿奴的脑袋,要她永远记住,要保护好他的安危。
可是如今,也不存在什么僭越了。
远处传来的树下传来两个人的窃窃私语。
听着王启的解释,钱玄不明所以:“为什么人皮北说蛇女肯定能说服他啊。”
王启在脖子前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这就不懂了吧,狐狸别的没有,就是情债遍布天下,每一桩都是夺魂索命的。”
钱玄倒吸了口凉气。
王启:“所以嘛,江湖是大,想要好好活着还挺难的。”
旁边响起一声嗤笑。
王启被那声笑吸引了注意,回过眸,奇怪地问陈静瑄。“不过怎么每天看你们两一块出现啊,人皮北。”
“组织安排。”
“你不会喜欢蛇女吧。”
陈静瑄:“想多了。”
“单薇子。”陈静瑄嗤笑一声,“狗都不喜欢。”
王启笑:“那你还这么护着她。”
陈静瑄:“她救过我,一报还一报而已。”
王启和钱玄对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
他们一笑,陈静瑄就笑不出来了,语气硬邦邦地喂了一声。
那两只却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看,像不像和讨债的和被讨的负心汉。”
单薇子伸出手,将掌心里躺着的黑色鞭子放到了桌面上,在姬安维持着那个姿势动也不敢动之时,又伸出手来,掌心里躺着一枚东西。
汉白玉,红朱砂。
骰子中央镶嵌着一颗红豆。
即使光阴荏苒,依旧维持着昔年的光泽。
那颗骰子缝缝补补,用已经破碎成了碎片,因为是他珍视的东西,又被人小心翼翼地粘合起来。
姬安的眼睛陡然望向单薇子,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吃惊道:“你。”
但单薇子一言不发,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陈静瑄跟在单薇子身后,想问个仔细,女人脸上方才跟姬安说话时的淡定平静都消失不见,步履匆匆,如同被什么追着跑似的。
“厉害啊老单,那么快就回来了。”陈静瑄说,“你跟他说了什么?能让他回心转意。”
单薇子:“什么也没说,我给了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骰子。
她嘴唇蠕动。
陈静瑄抬眸。
他不可思议道:“你什么都没跟他说,就凭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骰子确认他能回心转意打起精神?怎么那么自信啊老单。”
单薇子:“他死前,掌心里抓着这枚骰子,后来在万妖的时候,被卫离拿走了,我夺回来了。”
“这是那个人送他的东西,哪怕在各国颠沛流离的时候,他也一直放在身边。”
“红豆骰子啊,玲珑骰子安红豆,有点意思的。”陈静瑄对单薇子过去的事情的并不是很清楚,奇怪说:“你们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单薇子的声音冷了下去,冷冰冰地反问:“那我问你,1931年,你又发生了什么呢?”
陈静瑄脸色陡然也变得极冷,警告道:“单薇子。”
“每个人都有不愿意提起的过往。”女人声音沙哑,支离破碎那般嘶声说,“所以为什么不肯走出来,三哥!”
她在问他,却又不像是在问他。
陈静瑄蓦然才发觉,单薇子的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姬安坐在那里半晌,树后冒出了颗圆得发亮的光头。
和尚一声不吭,坐到了他对面的石凳上时,姬安掌心里还捂着那枚红豆骰子发呆,捧在胸口前,整个人如石像般一动不动。
如有说:“天天与你下棋,我倒也挺想念我师弟的。”
“方丈爷爷在忙,不然我也不会替他跟你下。”姬安说。
“你真觉得你替他是巧合?”
姬安又不说话了,捂着怀里被焐热的汉白玉,眼睛失神看着棋盘上的黑黑白白。
渴了就喝竹筒里的水。
寺里的水是山露,晶莹剔透。
如有见狐狸不理人,就自顾自从怀里拿出一本书看起来,纸张一页页翻过。
过了半晌,菩提树下十分寂静,只剩下如有翻书的声音。
姬安勉强提了几分兴致,问:“你在看什么,小秃驴。”
如有被说秃驴也不气,将手里的书转过来。
只见蓝色封面上用繁体字弯弯扭扭竖写着两个字,青丘。
手里是打开的一页。
万鬼谷百年后,五蕴子叛出神龛,天地一时寸草不生,妖魔当道,人间饕餮已成众生相。
江川十九年,紫龙腾云,青鸟相和,游河出大鲲,青丘狐生二子。
姬安一下子急了,伸手去夺那书,那书就跟幻境似的破碎了,变成蓝色的光点朝四周飞去。
姬安才反应过来,冷冷说:“你又玩我。”
他是醒了,拿干净的手蹭了蹭掌心里的红豆骰子,小心翼翼塞到怀里去。
如有看着他的举动,却笑了。
“你笑什么,你在想什么?”姬安碰巧看到和尚在笑,不觉奇怪道。
“在想女人。”
“哇,你一个和尚居然在想女人。”姬安假装吃惊地说,“这是枉顾佛门清规,我要告诉你师父去,说你想女人。”
他说了半晌,见和尚还是看着他微微笑,脸上也没了笑意,说:“你想什么女人啊?”
如有:“在想对不起的女人。”
姬安:“哦。”
“还有看不清的男人。”
“好吧。”姬安说,“你就在想男人和女人,这有什么好想的。”
“还有迷路的老人。”
“还有?”
“还有执拗的孩子。”
姬安:……
“那不如睁开眼睛看看。”
“睁得开吗?”
如有:“你日日和我下棋,下出了什么吗?”
姬安的手掌贴上了棋盘,慢慢将侧脸放了上去,冰凉的触感令他手指慢慢合拢,搭上粗糙的石桌上。
如有的声音如溪水潺潺:“如果烦恼的话,就去经历一些未曾经历的事情吧。”
“停在原地是很危险的。”
姬安的手指搭在额头,低嘶了声:“你压根不懂,我们之前。”
他根本无法面对甚至压根说不出口。
“你懂什么?”姬安冷笑。
远处的撞钟声一次次沉重地砸下。
深山绿草间,一叶寂,万壑松,苍老的禅师袈裟沾了水色,模糊的人影就在其中瞑目祷念,在河流松涛中,老方丈如磐石坚然不动。
诸行无常,众生皆苦,六根不净。
姬安趴在栏杆上,看着老方丈,还有百米之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扫地的青衣和尚,也曾经是他的父亲。
他轻声问如有。
“和尚,何为静?”
“风动。”
“和尚,何为不静?”
“风停。”
姬安仰起头,阳光从笔直的树缝里落下,照到他苍白色的嘴唇上,落出点滴碎金。
海青衣的僧侣站在树下。
看着同样僧衣的少年,微微一笑。
“昔日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七日七夜,终顿悟成佛,他看到了什么?”
那一叶就落在他眼前。
一叶障目
一叶菩提
姬安:“说人话。”
如有叹气:“我感觉你还挺有禅心的。”
“你也要劝我入你佛门吗?”
“我不劝。”如有说,“只是我佛慈悲,不忍心看着众生受苦。”
“你猜我在想什么?”姬安对着如有昂起下巴。
“你在想你黄粱一梦的爱人。”和尚说。
姬安嗤笑一声:“黄粱都熟了。”
“是时候该起床了。”
和尚的眼睛柔和。
姬安手指摸上腰上的黑鞭,举起来放在眼前看:“按理讲,送给人的东西,就没有理由拿回来。”
姬安:“你把它送给了一个姑娘,姑娘又还给你了。”
“决定了吗?”如有说。
姬安侧眸:“决定什么?”
姬安笑:“比如?到地狱深处,去亲吻烈狱里的魔龙。”
如有:“你若是想。”
姬安:“这可不像一个和尚说出的话。”
“我不劝人,我只渡人。”
“渡我?”姬安忽的笑了,尖牙顶出唇角,仰头大笑,“渡我?神佛都渡不了我。”
“你要往哪里去?”
姬安低声:“地狱。”
“那你呢?”
“我也该跟你爹去云游了。”如有抬眸,看着菩提树的叶,“是时候了。”
姬安:“为什么我爸剃度后的名字叫如无啊,你叫如有,他叫如无,你们有什么关系吗?”
“那天雨夜,他失魂落魄地来求我救他,抛去尘世名字。”
他终于肯往前踏步。
手边的电话一直在响,姬安才打开了手机。
原本打了几天都不同的电话终于响起了一个懒洋洋的声调:“喂。”
“终于肯接电话了,状元。”讽刺的声音从那端响起,今哲克说,“怎么还不理人了。”
姬安:“烦着呢,凡尘俗事。”
“还凡尘俗事。”今哲克说,“出成绩那一天,差点给老韩气出心脏病,你现在还在庙里吗?”
“在呢。”
“有悟出什么吗?”
“没,不过在庙里住了一段时间,想通了点事情,顺带陪伴下我出家多年的爸爸,你有啥事吗。”
今哲克:“没事,就,你抬头看看。”
姬安:“什么东西啊……我草?!”
半壁天幕烧得艳红如血,如一张透不出气的网络包裹住整个天地,密密麻麻的黑影从地底下浮起,在残阳的那一端,无数只箭矢,对准了这座寒山深处隐居的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