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过得倒也是快。
从吴越新出了一批上好的丝绸,没隔几天送到陈老板的望玉门里,每一批货都是陈静瑄亲自验过的,中转了几次,由白箬送至这里。
作为十里布行的当家人,白箬也是后知后觉自己一不留神就被偷家的事,后续因为此事和钱万金陆续吵过几回。
钱万金愤怒的是白箬将自己的后背告诉了姬安,而白箬则一口咬定自己绝对没有跟姬安说过任何关于钱家人的事。
关于姬安为什么有这白箬和钱万金那个家里的钥匙这件事,双方都是百口莫辩。
如果姬安在场,当然也不能告诉他们,这是百年后在南源的一家小旅馆里,一个叫做白鹭的老板娘给了他这串钥匙和房间的地址。
平日里都是十里布行的伙计来送,但这一回,憋着一肚子火气,白箬亲自带着贴着红封条的货,来见陈静瑄那位“见首不见尾”的徒弟。
守着的几个伙计让白箬稍等一会儿,便去里面叫陈静瑄,陈静瑄走向大院子里。
院子里种了满园青竹,绿意盎然,中央摆了个摇椅,上面依稀窝了个慵懒的影子,伴着头顶上那根白色呆毛也随着风一翘一翘地起伏。
陈静瑄敲了敲他的躺椅,姬安原本盖在脸上闭目养神的帽子栽了下去,滑倒了胸口,帽子底下露出一双惺忪的睡眼。
他睁眼看了看陈静瑄,又闭了上去。
陈静瑄冷着张脸督促他:“起来,看衣服了。”
姬安:“不去。”
陈静瑄:“你两天后登台,不去看衣服,嗯?你怎么唱,用你那几根狐狸毛吗?”
说起来陈静瑄胆子也真是大,若是旁的人看到姬安这么一身狐狸的尾巴耳朵,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了,而陈静瑄居然还这样面色如常地对付他,真是可恶。
姬安从摇椅上爬起来:“我还没答应你唱呢,我祖宗不让我学,要真学了戏,改日到了阴曹地府,非得被我祖宗十八代给打死不成。”
陈静瑄:“?”
姬安还十分地有求生欲:“首先先说明,本人对京剧毫无偏见,本人热爱传统文化并且愿意深入贯彻学习,但是。”
陈静瑄木着脸:“但是?”
姬安:“我老姬家从不登台唱戏。”
陈静瑄这些天日日夜夜,揪着姬安一字一句的教他,眼见就要上台了,结果到头来他又反悔了,气不气。
陈静瑄冷声:“由不得你,这一回你不唱也得给我唱。”
姬安:“我会被我祖宗十八代给骂死的。”
陈静瑄好整以瑕地看着他,戏子被称作伶人,自古以来都是公侯权贵的玩物,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静瑄耳边也总是出现这种论调。
可能是真怕姬安这时候真的反悔不上台了,陈静瑄首次语气没有那么冲,而是缓和道:“先去看看衣服吧。”
对于这个意见,姬安并没有异议。
白箬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了,看见陈静瑄走上来后面还跟着个小的,刹那眼睛就亮了,眼底闪烁着愤怒的光。
确实,任凭谁被偷家了肯定心里都不好过。
但碍于陈静瑄在场,白箬表面上还是十分客气的,将箱子的红封条摘了下来,打开的刹那,几乎是光华四溢。
里面的戏服当真漂亮极了。
是极为细腻的江南真丝缝制,绣工精巧,坠着的珍珠流苏泛出细腻的柔光来,裙子上金银丝线绣成蝴蝶,栩栩如生,光艳流华,一圈圈泛出极贵的气息。
何况又是浮绣雕饰,繁而不杂,凤羽上还缀满千金难求的真珠。
旁边的伙计看得瞠目结舌,道:“这得值不少钱吧。”
白箬脸上露出一丝笑,但没有报出实际的价格,只是笑笑道:“陈老板定下的,那定是一等一、千金难买的。”
转头再看姬安,已经找不到人了,再一扭头时,看见那条戏服已经被人给黏住了,姬安正直勾勾盯着,握着戏服一角,眼里是明显的惊艳。
陈静瑄觉得好笑,走过去对他说:“这是你的戏服。”
姬安牵着小蝴蝶的手也是一顿,仿佛生怕被人给讹了去。
可是上面的明珰七宝实在漂亮,赤金丝在日常光下也是流光溢彩,他依稀记得上一回见到这样做工精巧绝伦的衣服还是在很久之前。
姬安含含糊糊地应了声。
陈静瑄平常也不说那样的话,但不知怎么的,见到姬安满心欢喜的样子,忍不住要说些反话来激他:“这可是女装。”
姬安心道,女装怎么了,他从小还被他亲娘当成女孩子养呢,只要样式做工好,别说女装了,就算狗装他也照穿不误。
对于这一点,貔貅倒是很有发言权,姬安满是遗憾地想,可惜狗哥不在,否则也能谈谈多年来,作为一名赫赫有名的神兽,多年来委屈装狗的心得。
陈静瑄:“你准备一下,过两天你就穿这身上台唱戏。”
姬安瞬间撒了手,陈静瑄看看他,姬安张口就要发言,陈静瑄仿佛意料到了他想说什么,瞬间牵住了戏服的一角,姬安眼见衣服要被夺走,瞬间也有些急,五根纤细的手指扒在衣服上,好声好气的说:“三哥,三哥,你先别拿。”
这回倒好,原本颐指气使、连名带姓叫着陈静瑄,现在都改成叫三哥了。
陈静瑄:“狐狸,你想清楚再说啊。”
听到陈静瑄叫出狐狸的刹那,姬安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通过现在的陈静瑄看到未来陈静瑄的影子。
陈静瑄见他忽然沉下脸去,不知在想什么,喉间诧异地溢出一声:“嗯?”
姬安回过神来,目光下滑,落到昂贵精妙的蜀锦上,恋恋不舍地又摸了一把:“你让我再想想。”
他也是这时候才看到站在大箱子后面捧着衣服的白箬,对方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了。
姬安吓了一跳:“老板娘。”
白箬听到这句老板娘时皱了皱眉,泛出一丝迷惑,她经过姬安时,避开陈静瑄,用很轻的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早就知道钱万金运来我家里,这一箱箱的是什么了。”
经过她提醒,姬安才想起了这一茬,恐怕老板娘现在不知道她自己百年后做过的事情,姬安正寻思着该怎么和人解释。
就听白箬轻描淡写地道,“我只是想跟你说清楚。我并不反对你们要帮助这批文物南迁的事情,钱家私自储存国宝这件事我从来都不赞成。我不管你是怎么得到我家钥匙的。这次来这里见你只是为了一件事。”
姬安略微偏了下头。
女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姬安的耳朵里:“小心自己的同胞。”
姬安猛然抬起了双眸,白箬却笑着跟陈静瑄打招呼:“现在戏服送到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就先告辞了陈老板,下次还请多多光顾啊。”
陈静瑄脸上带着礼貌得体的笑:“那是自然,白掌柜。”
白箬走后,姬安耳朵里还是回荡着方才白箬的声音。小心自己的同胞,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心底踌躇,这时候也想起来许久尚未见面的宋副官和时生,便问陈静瑄道:“时生去哪里了?宋副官还好吗?”
陈静瑄:“宋副官在我父亲麾下,所以说得罪了这些日本人,但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一字堂如今还在被人包围着,时生祖上有一处闲船,现在怕是躲到那船里去了。”
姬安听到他们都无碍,当即松了口气。
他走近闹市里,北平城传来早起的梆子声,沿街叫卖的人络绎不绝,气氛也热闹非凡,他看得兴致盎然,反观旁边的陈静瑄,一脸严肃,面无表情地穿过这些人。
姬安:“陈静瑄,你是不是没有童年啊?”
陈静瑄偏过头晲他一眼。
姬安:“你怎么跟齐婴一样,怎么不笑呢?”
当然此时的陈静瑄并不知道齐婴是谁,飞快展开一个笑,姬安眼睛亮了一秒,陈静瑄嘴角又飞快放了下去,问他:“教你的戏,会了吗?”
姬安当初就想跑。
街边热闹,不过两步,看到一堆人你推我挤地往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姬安也凑上头去,问旁边人:“你们在看什么啊?”
一旁的大兄弟笑呵呵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最近想去南洋留学那一批留学生回来了。”
这么一说姬安就懂了,但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这么跟你说吧,其中有个特别漂亮的姑娘。”
姬安:“哇。”
那兄弟见有人捧场,语气更上扬了:“那位小姐啊,刚从南洋回来的华侨,可时髦了。”
陈静瑄在后面怎么拉也拉不住姬安,手还拔着姬安的衣角,姬安头已经伸进去看热闹了。
由于他们推挤得太厉害,姬安一个愣神,居然在这些人挤人的缝隙里,被挤了出来。
这位烫着卷发、留学回来的小姐,一身垂到脚踝的黑色礼服,戴着精致的纯黑色丝缎礼帽,原本眸色闲散的望着围观她的人。
忽然前面就被挤出了一小只,还使劲护着脑袋上的白帽子。
四目相对。
姬安愣了,狐眸因为惊吓瞬间睁得圆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