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泪不流转,大滴眼泪流到了兔子雪白的皮毛上。
陈静瑄说:“你。”
可陈静瑄兀的又说不出口了,也实在不会哄小孩,无措地望着姬安抱着兔子抽噎。
陈静瑄试探性地问:“你还不记不记得我是谁?”
没有任何回应,底下只有一双哭红肿了的狐狸眼,费力睁着,像是想明白那些困惑。
“殿下。”
一个穿着朴素的老头在后边遥遥叫道,他的声音一传出来,陈静瑄清晰地看到,姬安的头微颤了下,抱着兔子的手一紧。
紧接着,一个老人就飞奔了过来,插入了他们之间。
在看见陈静瑄的瞬间,老马夫变了个脸色,霎时冲上前来,护在了姬安面前,双臂大开,如同护着小鸡仔似的,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陈静瑄知道对方是误会了,想解释刚刚发生的事情。
但当看清老马夫的脸的刹那,陈静瑄更呆滞了。
眼中仿佛看到了一个男版的单薇子,虽然老了点,还换了个性别。
姬安开口的刹那,陈静瑄就知道自己没有想错。
陈静瑄清晰地听到姬安叫了声“老单”。
就见姬安和方才老马夫开始讲话。
方才忙着威慑这一群半大孩童,陈静瑄主观上没有听清楚他们说的一切,如今落到耳里,陈静瑄才发觉,他们所说的语言的奇怪之处,像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方言。
口音有点点像吴侬软语,从姬安口中吐出来,每个咬字清晰优雅,但混在一起,只能勉强听懂。
两人似乎说明白了,老单才放下那种警惕愤怒的神色,在陈静瑄面前露出感谢歉意的表情,陈静瑄神色复杂地接受了对方是“单薇子的父亲”这个设定。
陈静瑄:“我应该做的,不过他们是谁啊?这么敢那么嚣张。”
老单叹了口气,望着旁边抚摸兔子耳朵的姬安,幽幽说:“是燕王世子,他仗着二殿下的势力胡作非为惯了,加上二殿下的母妃又是燕氏一族的长女,当朝宰相的孪生姐姐,陛下从来不过问后宫之事,婠夫人又不管。我上一回求了魏阳去跟陛下拐弯抹角提了下,陛下也只是哈哈一笑。”
陈静瑄隐约明白过来一些,迟疑道:“外戚干政?”
老单的脸色瞬间变了,急急忙忙道:“您可不要乱说!”
陈静瑄猛然住了嘴:“抱歉……不过婠夫人是谁?”
老单打量陈静瑄的目光浑然不同了,倶是一震:“你不知道婠夫人?”
“我是外地来的。”陈静瑄说,又转口道,“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故乡是个海中洲,与世隔绝,这才刚刚划船到了这里。”
老单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我就说,这天下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婠夫人,夫人是我们殿下的生母,那可是十四州内倾国倾城、举世无双的美人,昔年成吴相争,震动了十三国的战乱,最终由婠夫人而止。”
陈静瑄抬起眼来,眼睛瞧见更远处的雕梁画栋:“那这里是哪?”
“昭啊。”老单说,“这里是昭国。”
陈静瑄:“那你家殿下的……”
陈静瑄话没全说,便顿住了,但他们的目光确实都看到了姬安那对雪白的狐耳,以及背后一条小小垂着的白狐狸尾巴。
老单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陈静瑄知道自己问错话了,猛然闭了嘴。
他们在那边又说了一会儿,老单说:“天色已晚,我也该护送殿下回去了,这次若非我没有看牢殿下差点又被他们欺负了去,多亏你了,你新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在市井里有不少朋友,可以给你介绍个活计。”
陈静瑄本来有些犹豫。
老单说:“就当报答你救了我们殿下。”
陈静瑄听了老单这话后,便答应下来,毕竟如今系统被冻结,他自己也是无处可去:“好。”
老单躬下背,对姬安说:“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姬安露出了然的表情,他低下眼睛最后又看了一眼兔子,蹲下来,两只小手抱着兔子放生,那白兔脱离他的环抱,就头也不回地蹿入了森林里。
陈静瑄看着姬安竖起来的那两只小小的狐耳,有些锲而不舍,对方是否真的不认识他:“姬安。”
老单警告般看了眼陈静瑄。
姬安已经走向老单,明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被叫,也没有反应。
但他甚至连多余的视线都没有给陈静瑄,陈静瑄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微瞥了下,就如同那只兔子一样,钻入了幽静的密林里。
好没礼貌。
陈静瑄如是想。
但那个缩小版的姬安确实就站在那边,方才还在哭,哭累了,就走了,也没有说,眼神冰冷的,在沉默中变成一个小点。
集市上熙攘繁盛,人来来往往,胡商走客,在东市里往来,各种声音夹杂在其中,热闹非凡。
这大抵是个好天气,寒冬刚过,梅枝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霜,春寒料峭,仍然透出少许春光暖意,孤城外,狼烟冲天。
陈静瑄能确认自己是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他跟着老单介绍的地方走。
很显然,在碰到老单后他之前的去找另一个老单计划被打乱,首先老单父亲的存在就意味着这里的“单薇子”极有可能还没长成。
陈静瑄站在闹市里,平生第一次觉得计划被打乱。
周围来来往往,从外地来的客商到行肆铺子,一应俱全,陈静瑄一路走过去,才走到老单所说的河对岸。
相比起闹市里,河对岸要阒寂得多,更远一些的地方,恐怕就是城楼了,只是一岸之隔,却已浑然不同了。
晌午也不似方才那般柔和,光毒烈得很,将裸露的地皮晒得更难堪,布满星星点点的疤,陈静瑄走过去时,茶博士正提着蒲扇,眼巴巴望向河对岸。
“这日子越来越紧巴了,也不知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我还想娶个婆娘哩。”
“若是生在皇城里才好说,你有这闲工夫乱想,还不如趁年轻多攒些钱,好搬去宛中,做个富贵闲人。”身后的堂倌毫不客气朝他茶博士一挑眉,一盆水尽数抖落在他脚下。
宛中房价贵如油,茶博士撑了撑额头,眼里有了丝怅惘:“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曾经可是成阙殿前郎,捧红花,骑白马,威风凛凛,任谁见了我都得尊称一声状元郎。”
堂倌一抬下巴,倚着门框笑:“可巧,我以前还是齐王帐下的第一谋士呢,不知阁下怎么就飘零到宛南,守着这寸草不生的地儿,连老婆本都攒不到,还状元郎呢?”
茶博士一拍大腿根,接着堂倌嘲讽的话真诚道:“还真有过一个公主想嫁给我。”
狗都听笑了,茶博士冲旁边狂吠不止的土狗一啐:“去,去。”
堂倌拿茶巾擦了擦嘴,茶博士摊在竹椅上,目光又一次慢悠悠移向毒辣的太阳:“那段时间,我走路都是横着的,直到有一天,碰上了咏春台的人。”
“咏春台?少吹了。”
狗叫得更厉害了,茶博士正欲训狗,结果一扭头的功夫,好大一个人乌压压站在那边。
两人倶是吓了一跳。
谁晓得背后还有个明明白白站着听墙脚的呢。
茶博士:“什么人!”
陈静瑄方才一直试图插入他们的谈话,但都失败,半真半假地说:“我是老单介绍来的,他说我要是无处可去,可以来这里找。”
堂倌在茶博士耳边咕噜叽里说了一番话。
茶博士才放下手里的蒲扇,摇了摇头:“那你先把东西放下吧,既然是老单介绍来的,我们肯定也不会不管。”
堂倌见他站着可怜,也给了张板凳,陈静瑄顺利地混入了其中。
他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匪夷所思,虽说过去也进过几个古代本,但无一像这次那般,他甚至看不透自己进入的这个古代本是什么朝代的。
陈静瑄听他们说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咏春台是什么?”
茶博士支起身子来,看了看他,但也没说什么,堂倌解释道。
“不入菩提入咏春,便是与骊珠阁、十三阙,点将台齐名的咏春台,这四者便是大荒赫赫有名的,当然,你是外地的你不晓得,进咏春台如入前朝太学,所以这家伙说他是咏春台出来的,我倒不信。”
茶博士哂笑:“不信也罢。”
“你知道能进咏春台的,心气有多高吗?”堂倌眼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我在走市里远远就看到了那群人,他们佩玉鸣鸾,轻裘缓带,形容矜贵,孤身走马挥金鞭,过那麒麟殿都是不跪的。他们腰间系着深红如血的东京酒,往嘴里一倒,便有说不出的风流雅致,我一看,就自惭形秽了。”
茶博士说:“你说的是对的,我当年在咏春台之时,看到他们都簇拥着一个人,那是个年纪极轻的少年,那时我呆住了,他眼睛一抬,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画面。”
堂倌:“你说的是长宁君吧。”
“除了他还能有谁?”茶博士道。
陈静瑄静静听着。
茶博士慨然长吁了一声。
“可惜了,现在又遇到了,唉。”
“齐王也确实狠,连亲生儿子都敢送过来。”
“确实,确实不心狠也坐不上那个位子。”
“谁知道最后会被送到这里为质呢,可惜了这么个好苗子。”
陈静瑄:“谁啊?”
茶博士摇了摇头:“还有谁啊,齐国送来的质子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