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天色,山寺青青。
刚下完一场雨,雾气缭绕,云台半陷在迷瘴中,颇有一种烟笼寒水雾笼纱的细腻。
姬安朝来时的路往回走,这一路显得阴森森的,朔冬的黯淡消弥了几分,连着远处的朱墙黛瓦。
那些人找他无望,怒气冲冲地发泄一番,就都已经回去了,但估计这些状,也是被告定了。
姬安回去时远远就看到刚抬入宫门轿子,轿已经停了,十几岁的少女正拉着她皇嫂的手叙旧,他没有经过她们,但听到了躲在宫墙柳下的声音。
两个宫女正站在柳树下,旁若无人地闲聊,她们的声音都钻入他的耳朵里。
“你知道为什么那位被陛下从九重台里放出来了吗?太子殿下在殿门外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陛下松口。”
“因为那次,你听说了吗?”窃窃私语声不重不轻地响起,“婠夫人被皇后娘娘罚了,可是禁足了好几个时辰呢,这次他能出来,完全是因为太子殿下心慈,否则光凭婠夫人的求情,怎么可能将人放出来。”
另一个也接腔道:“妖言惑主,这种祸国殃民的妖妃和生下的小孽畜,陛下也只是贪图一时的新鲜。”
说完那句,方才说这话的宫女立刻看他一眼,在原本接触到他的眼神后,显得畏惧,但当看到远处轿子边的女子时,宫女语气稍微坚定了些,扬起声故意大声说。
“以色侍人,能有几时?”
姬安的脚步一顿。
在不远处,那燕家一族姬平的堂妹微抬下巴,露出一个嘲讽至极的笑。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话都是受谁指使说给他听的。
姬安揉了揉狐耳,面无表情,仿佛没有听到。
见他真要走了,对方反而急了,两三步匆匆跑过来,双手一伸就拦住了姬安的去路。
“你等等。”
姬安被拦得无法往前,他停下来。
平阳郡主就站在他面前,女孩儿骄纵地说:“你别以为放你出来了,就可以跟太子哥哥争些什么,你的身份我是不认的,当年你娘来到昭国后不满七个月就生下了你,那时她明明还在吴国宫阙里。”
姬安:“哦。”
他神色显得冷淡,似乎对这样的话已经听得不厌其烦了,乃至于连反驳也没有,直当那些话从左耳进右耳出。
见他仍旧是这一副无动于衷的姿态,那少女急了,跺跺脚,一脸气结地望着他。
姬安:“还有什么事?”
“你的耳朵,跟我养的猫很像很像。”平阳盯着他两只狐狸耳朵,似乎在思考要说些什么。
姬安走也走不掉,对面的平阳脸颊仿佛已经气愤到红了,腮帮子鼓鼓的,拦着他要找话说。
但还未等新的一轮羞辱到来,身后一道威严的声线打破了他们的对话。
平阳郡主转过头去,才看清了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的昭离王,平安郡主不清楚自己说的话有多少被听见了,但此时脸上也露出微微惶恐的神色。
“陛下。”
昭离王仿佛并不计较那些,甚至面容和煦,倾起唇角:“平阳,又来看你皇嫂吗?”
平阳扬起脸来,重重点了点头,声音如黄鹂般清脆:“正要来拜见陛下呢。”
“父皇。”旁边同时也传出了小小犹豫的一声。
在看见姬安之后,昭离王的面孔出现了一丝厌恶,尤其是看清姬安头顶那两只白绒绒,以及身后无精打采耷拉着的狐尾巴时。
昭离王口上不说破,但是眉头却微微拧紧了,但由于还面对着平阳,脸上的神色不至于太难看。
又和平阳郡主说了几句后,就放平阳去找燕皇后了,姬安也以为自己能够走了,松了口气要离开,但却被叫住。
虽然叫住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老马夫。
姬安不像其他人有很多随从,他唯一的一个随从就是老单,他获得赦免从九重台出来之后,但虽然下达了旨意,却迟迟不见昭离王派人来接他。
路上倒出现了几次暗杀,在原本风平浪静的九重台里就出现了不下三次,着实危险得很,这逼得他们不得不离开,当夜老单驾驶车,行驶了九千里,带着命悬一线的姬安回到了昭国。
“怎么让他出来了。”昭离王皱眉问。
老单露出一个恭敬的表情:“是婠夫人让老奴带着殿下出来的,说是想见见殿下。”
昭离王拧紧了眉头,原本想说什么,但厌恶的摆了摆手。
“既然是你母妃叫你,你还不快去。”
姬安:“哦。”
姬安还未踏出一步,就听见周围一阵倒吸凉气声。
他蓦然回首。
看见那一端朝他们走来的母妃。
让众人倒吸凉气的是婠夫人身上穿的颜色。
这一身极艳丽的红,红色,在大昭,是只有国母才能穿的颜色。
大红凤裾委地,她提起裙摆飞快跑下九重玉阶,神色多了平日里几乎没有的天真。
那张面容在姬安眼里也是模糊的,只有艳丽的色彩,震耳欲聋地涌动在他眼前。
昭离王也如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瞳孔里映出一道血红宛如鸾凤的影。
姬安看见他爹轻轻地,嘴角牵出一个温柔之至的笑。
衣袂上的腾龙展翅欲飞。
眼看着他母妃朝父亲的方向走过来。
他还站着迟迟未动。
昭离王忽然给了他一个眼神。
姬安不是很会察言观色,但也知道这个眼神是他老子叫他赶紧滚。
他:“父皇,那儿臣告退了。”
已经没有人理会他了。
昭离王径直甩下他,往前面走去。
而平阳才刚往燕皇后方向去,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恨恨骂了一句“妖孽祸国”,但那声音很轻,也不敢让人听见。
姬安还未回到他的寝宫,晌午未至之时,又传来消息,那小太监低眉顺眼地说婠夫人在寻他。
他跟着人进了行宫,对方就放下他走了。
他显得怯懦,也不敢上前,只看到芙蓉清池内烟雾缭绕,影影绰绰透出一个影子。
水泽已经干透了,在帘帐之下,美人榻上,只有婠夫人黑发铺散,一双柳眉狐眸,她的姿态也不端庄,娇娇媚媚懒倚着,呷着剥好的荔枝。
姬安顿在外面,她认出来了。
“绥绥,过来。”
姬安走到她的榻边坐了下来,他的身量有些发育不良,比同龄人都要小很多,窝在榻边像一只瑟缩着发抖的。
婠夫人捏了捏他的狐耳朵。
耳朵本来就是很敏感的地方,他被捏得一颤。
“母妃。”他轻声。
白婠却没有什么反应。
他低着头,任由人扒拉他的尾巴和耳朵,婠夫人心情好了,有时也会对他笑。
“母妃,他们骂我是狐狸精。”
白婠的手指很轻地揉着他的白耳朵,并没有在认真听他说话,喉咙里只轻轻溢出一声,以表明自己知道了。
姬安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
白婠摸着他像摸着一只膝上的狸奴。
偶尔开心了,就扔一些零碎吃食。
姬安自一出生,就被昭离王扔到了九重台,他的出生轰动了整个昭国,甚至让白婠“妖妃”的身份彻底坐实,但即便如此,无数群臣上谏,昭离王仍旧执迷不悟,仅仅将姬安锁在了九重台里封住众人的口,也不肯承认白婠是一只妖孽。
以囚禁名义关锁在九重台里整整十四年,第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是今年,昭离王携爱妃游览,似乎看到了他时,婠夫人才想起来自己确实生过一只崽。
姬安陪着婠夫人坐了一会儿,他对于这样的安排已经麻木到习以为常了,但对方所要求的仿佛也并不十分的过分,仅仅是要摸摸他的尾巴和耳朵。
本来以为今天的安排也就结束了。
他站了起来,身后婠夫人的宫女,两人手里撑开一件衣服。
一条裙子。
当看清楚时,姬安的心沉了下去。
婠夫人已经坐直了身体,目光微微有些发亮。
姬安看着眼前这一幕,嘴唇发抖:“母妃。”
“绥绥,你难道不喜欢吗?”他的母亲手指温柔地抚过他的面颊,声音很轻,“穿一下嘛,给娘亲看看,也不给别人看。”
婠夫人很少对他露出这么慈祥的神态,即使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这些抗拒也变得微不足道。
婠夫人的白猫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婠夫人吓了一跳,叫了声:“年年。”
那只叫年年的猫迅速躲了过去。
临离开殿门时,他把裙子又换下来了,穿回了自己的衣服。
他在门口去找接应他的老单,每次他来见母妃,都是面无表情来,垂头丧气走,看到这种脸色也见怪不怪了。
但是才刚迈出殿门一步,忽然手臂一重,就被人扯到了角落里。
再看是一个衣着华贵少年,一身鲜亮,腰系狮蛮宝带,佩环璧,价值非凡,可惜将他堵在角落里的举动却显得粗鲁。从婠夫人那儿出来后,姬安眼角还带着没卸完的红。
“为什么要躲着我?”他名义上的弟弟如是质问。
姬安表情显得冷冷淡淡的:“我没有躲你。”
“我送的那些东西你为什么不收?”
“为什么要跟平阳说跟我没关系?”
“所以呢,你是利用我出了九重台是吗?”
……
那些话一句句挨个问出,姬安没有一个能答,对于每个问题他都有种供认不讳的悲观。
姬平的手指箍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翻过来,强迫和他对视,姬安吃痛,刚好手里还有从婠夫人那里拿来的白壁。
姬安砸了过去。
他下手毫不留情,姬平吃痛,姬安用尽全力将他推开,从那双手臂下钻了出去,噔噔噔顺着玉墀跑了下去,身后那条白白软软的小尾巴在半空中一扬一扬的。
“小畜生。”像是怒急了,对方骂道,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嗤笑一声,“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