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安想自己的神情一定很奇怪。
或许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是无法诉说缘由的,没有因果可言。
只是当时,一股酥麻从头到脚窜上了他的脊椎骨,将他整个人震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鼻子有点涩意,像有腥气要从鼻尖里滴下来。
粉白的莲花被他手指抓着背在身后,攥在掌心里,手指被抓出了红印也毫不知觉。
那道清清凌凌的目光就从头顶落了下来。
天外透出些许光亮。
晕着那双黑色幽深的眼睛。
这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那么突然的,心脏开始跳动得厉害。
姬安当时的牙冠也在发抖,他发颤地站在那里,嘴巴紧抿,眼泪几乎要酸涩得从眼眶里流出来。
许是怕自己偷听到了他们的“密谋”,要杀狐灭口。
齐婴朝他走了过来。
姬安能看到对方衣角玄黑的绣纹,以及黑发束着的云梁冠,山云缭绕,中嵌璃珠,以及瞧他时微低下的眼睑。
姬安已经退无可退了,后背猛然顶上了池角,狐狸眼吓得睁圆了,因为强烈的悸动,抿着嘴巴,纤浓睫毛湿漉漉,像被逼得哭了出来,弱光下白瓷般的面庞像是铺了层微闪的细粉。
尾巴和耳朵同时紧张得竖了起来。
他没办法再动。
手指里紧紧握着那支荷花,一双受惊了的狐狸眼圆圆睁着。
像传说中那个被昭离王藏在九重台里的“妖孽”。
尚乐南已经很快认出来他是谁,请示齐婴:“公子。”
“我来处理吧。”
尚乐南有些紧张,也知道二人身份的悬殊,唯恐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被人旁听了去,走到边上帮他们把风。
姬安的身份是很棘手的,目前也不好处理,尤其是当他仰着脸看人,让齐婴产生一种自己在欺负人的错觉。
姬安的脸烫得厉害,也许是第一次觉得自惭形秽,也许是因为池中雾气还未散开,也许是因为他身上这件几乎看不出形制的旧衣。
两人俱是沉默。
姬安紧张到话也说不出流畅,手里抓着那株握了很久的莲花。
过了好半晌,忍住喉咙间的酸涩,递了上去,声音细若蚊蝇:“给你。”
那双狐狸眼里闪动着亮光。
齐婴原本腹中的话都在这一句下全都烟消云散,在这样一双眼睛下,伸手接过了这支莲。
“谢谢殿下。”
姬安仰着脸看着他,眼睛里困惑得倒映出一些茫白,与刚刚瞥到地衣角上玄黑的金线暗纹。
直到那人走远了,他还有些发呆地看着莲池,掌心里一颗莲子,被他含进嘴里,嚼了嚼,舌尖上的触感让他麻痹的神经有了些知觉。
尚乐南:“公子。”
齐婴手指抬着那朵欹斜粉白的莲花,分明知道应该怎么做的,可声音却也冷淡下来:“不必说了。”
重回宴上时,宴会还尚未结束,座上已经到了推杯交盏、把酒言欢的地步了,大家端的是一团和气。
齐婴的身份虽然尴尬,但无一人敢轻视,就连昭离王也要忌惮几分,尤其是齐婴身旁,还跟着一个尚乐南。
尚乐南瞧着像个病怏怏的读书人,广袖高冠,看似云淡风轻的,但若消息融通的人一眼便知道,从咏春台就跟着长宁君出来的,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齐婴不动声色的朝四周看,附近一圈也没有方才那只小狐狸的影子。
很显然,昭王并没有为亲生儿子安排座次。
尚乐南低声:“昭国的大殿下被锁在九重台里长达十四年之久,燕氏一族行为愈发张扬跋扈,封邑之外,规制屡次僭越,昭帝虽说面上不显,但早有不悦,民间亦苦其良久,在婠夫人遇刺之后,昭帝携婠夫人共游,此番削了燕氏一族的颜面,而三朝祭司同样开口。”
“天降陨火心月狐大盛,三朝大祭司直言北有星火是昭国繁盛所在,更有一番紫气东来之势,九重台恰好位于此位,大殿下才得以从九重台中离开,民间谣言四起,十四年前原本质疑妖孽为患的说法也改成了祥瑞,毕竟妖狐与天狐只是一字之差,昔有伏羲女娲,皆是人首蛇身。昭国祖制都是长子当立,此言一出,南下士子纷纷,以燕氏一族为首的诸多江南大家便坐不住了,臣私以为,这或许是个好时机。”
齐婴听了一耳朵,听尚乐南说完了,但是却捕捉到了一个很细微的地方:“大殿下?”
尚乐南一愣,实在没有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最后长宁君问出的,居然是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尚乐南:“是……”反应过来后,尚乐南答道:“婠夫人与燕皇后是同时有孕,只是大殿下出生之时,婠夫人受了惊吓,早产了,大殿下便早出生了几个月。”
齐婴:“嗯。”
可是瞧着真的很小,甚至连同父异母弟弟的肩膀都不足高,一小只蜷在石头上时,几乎都被荷叶的阴影挡得看不见人影。
也正是说话之时,忽然间,在那宴间冒冒失失闯进来一只。
周围的太监侍从全都眼观鼻鼻观心,顾忌那特殊身份谁也不敢拦。
姬安忽然的出现,直接让原本还坐在最高位上的昭离王直接破防了。
昭离王瞪大的眼睛、皱起的眉头赫然是在问“你怎么回来了?”
姬安叫了声父皇,很麻利地挑了下座最不起眼的位置,在众道目光转向他之前,老老实实寻了个位置缩了起来,挡住了那些想要责问的话。
座上的太子倏然垂了目,眸光落到很角落的姬安身上,姬安直接看过去,姬平却挪了眼,手指撑了撑额心,显得有些焦躁。
姬安坐在下座里,视线往上抬,一圈圈地在朝臣里找,对上了不少惊奇目光和打量。
他听到有几声刻意压低了声的私语。
“这就是婠夫人的儿子吗?”
“终于知道为什么吴宣王会那般发疯也要留住婠姬了。”
“好歹是个殿下,倘若是个公主,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
酒气涌上头几分,不少人像是喝醉了,他父皇也渐渐不管他了,毕竟他忽然出现在这里,再将他赶走反而显得自己小气。
姬安无视这些打量,锲而不舍地搜寻,他终于看到了杯弓之上,找到了一抹黯黯的青影。
那一瞬间,姬安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呼吸也好像停止了住了。
那人的目光清淡凉薄,漫不经心地瞧着玉盘,像冰雪般冷得透骨,翻滚漆浓的黑在极贵的衣袍间,纤尘不染。
姬安看到齐婴时,眼睛里仿佛空得就只剩下了一道墨色,溅入了眼底,那张玉璧无暇似的影子。
他低头看了下自己蜷在膝盖上有些旧的白衣,低下了头,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意识到自己的鼻息有点发潮。
“长宁君。”
昭离王显得有些醉了,开口举了杯,叫着长宁君的那位公子便起身回敬,唇角含着笑,那笑意不达眼底。
“陛下。”
昭离王像是有些醉醺醺了,眼见长宁君和自己敬完一杯后仍不满足,望了一圈,一眼就锁定了某个还在发呆的倒霉蛋,并且准确无误且口齿清晰地叫出人大名。
“姬安。”
姬安还满眼望着齐婴,偶尔被这么一点名,吓得魂都精神了,竟是直接站了起来:“……父皇。”
他的母妃坐在已经喝醉了的昭离王身旁,秀气纤长的手指捧着颊,笑眯眯地瞧着热闹。
“这个。”昭离王脸颊酡红,对着群臣,手指指着姬安,“也是我儿子。”
姬安的两只狐耳朵,倏然竖得高高的。
不是因为高兴,纯属是被吓得。
他想都没想过,昭离王会在这种场合干出这样的事,也就几秒的功夫,数十道目光宛如针扎似的落到他身上。
底下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恐怕是帝王一次在公共场合里承认他藏在九重台里十四年之久的儿子。
姬安的血液已经从脚涌到了头顶,连涨得通红。
他第一个冒出脑海的想法居然是,好歹给他一套像样点的衣服穿吧,当然不要是婠夫人给他的准备的裙子。
姬安也没空揣度底下那些人到底是在想什么了,好在昭离王也不为难,又挥挥手让他坐下。
他如坐针毡,只端起眼前的酒杯一小口抿了一点。
姬安身旁那个脸上满是横肉的胖子看他一眼,觉得很怪,又多看了两眼。
可是还是很怪,胖子努力不将视线放在他的狐耳朵上,却是来搭讪了:“殿下。”
姬安侧过眸去,认出了他是朝中的某个武将。
他也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对方多问的是他新到昭地的起居饮食,而很明智地不提及九重台的一切。
姬安见渐渐打开了话匣子,抱着丝私心问出了:“长宁君是谁啊?”
连他父亲都要礼让三分的人,是谁。
肖副统帅显得诧异,随即便明了了:“您说的是长宁君吧,是齐国送到大昭的质子,只不过身份特殊,父亲是齐帝不假,只是他母亲却是祸起四国之乱那位,我忘了殿下久不在酆都,自然不知道那一切。”
“你是说。”
那武将叹了口气:“确实是孟王陛下,旧十三国内唯一作为女子的君王,虽说与齐孟二国曾缔结婚姻后又和离,但长宁君的身世在两国都是认可的。”
姬安抬了眼睛,还未落到那两人身上,视线却一顿。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转着白玉瓷盏,长宁君目色淡薄瞧着杯盏,旁边的青衣谋士如一棵松竹般站着。
被水打湿的粉青釉观音瓶中。
上面斜斜倚着一支粉白色的莲花,方才被姬安紧紧握在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