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得很快。
久来的宴会,桃花才刚谢,不知不觉,外面却枫叶已经落了,四处飘零。
丞相在朝中的势力一如既往,偶尔有一些外国的来使,匆匆来匆匆去,成国如同饿极了的虎豹,宛如饕餮般对着北十八家张开了血盆大口,吞并之势愈盛,不过多时,北方的晋、陈、宋三地已经几无所有了。
一时北上士子犹如过江之鲫,笔墨提文不计胜数,在昭国多能看到一些落魄的衣冠,有时甚至梨园都能听到一曲落花时节又逢君。
由于楚国和陈国还有着盟约在,昭处于成楚陈三国之间,东面临海,虽然说看似很不太平,但是百年之久的积淀在,相信昭国屹立不倒的大有人在。
时不时的,就能听到尚乐南一边摇头,一边感叹:“这帮昭人啊。”
但他说的声音也轻,不过是在庭院里偶尔腹诽几句罢了,昭王对于齐婴也称得上优待了,至少没有其他国面对质子那般,一个个精神抖擞来,灰头土脸走,至少在昭国的这些年,都是好吃好喝供着的。
尚乐南悄声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没人再接了,只有杯箸的碰撞声,以及酒喧耳热时的众人的轻薄呼吸。
尚乐南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才明白齐婴在看什么,霎时恍然大悟,不由问。
“公子是想去告别吗?”
那几道视线聚集之处。
姬安正在喝茶盏里的水,嘴巴一抿一抿的,嘴唇上湿漉漉一片,只露出点红红的舌尖,随着吞咽若隐若现。
因为唇很薄,那点唇珠陷在阴影里,有时被水光粼粼地舔舐过。
他手里还握着白玉杯,瓷白的色泽衬着玉骨葱白的手指,一根根漂亮搭垂着,利落压着盏,像一尊完美无瑕的瓷玉。
似乎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姬安眉眼也渐渐长开了,自那次堕马事件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看到他了,眼见着就是一变一个样。
一旁的霍见呆呆看着,被同僚叫着才回过神来如梦初醒。
尚乐南心头觉得好笑,又转向齐婴寻求答案。
齐婴移开视线,同时放下了酒杯,平静道。
“不必了。”
尚乐南明显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依旧是咽下了。
这场宴来的也快,春花秋月仿佛说过就过了,打着万民同乐的名号,酒桌上一派和气融融,几个齐使也被请上了桌,这场名为醺冬实则是谈判的冬宴算是被人玩明白了,酒酣耳热之际,彼此话里的算计并不比清醒时少。
也没什么好听的,大多是一些陈词滥调和利益相交,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各得其所,在维持表面上的恭维客套,人人各取所需,而质子的去处相比较而言,打着主要的名头,实际却成了次要的事。
齐婴出来醒酒。
春日的荷塘已经冻成冰了,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碴。
石桌上安静异常。
头顶还有一轮银亮滚圆的月亮,散发出金黄柔和的光辉。
齐婴手里摸着一枚刻到一半的骰子,玉的质地微凉。
齐婴坐了不过一会儿,从角落里就冒出一只鬼鬼祟祟的,唰啦一下,从那边闪现到了这边。
深红色枫叶将他的脸挡的严严实实,姬安双手各拿了两只大枫叶。
露出两只黑不溜秋的眼珠。
那身衣服和黑夜巧妙地融为一体。
因为那时候齐婴已经很久与他不联系了,他也只敢躲在角落里偷偷摸摸地看。
但是这点遮挡物也就变得聊胜于无。
他那么躲着,齐婴也那么坐着,齐婴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看的,就看到那两只鬼鬼祟祟的小白耳朵竖在枫叶底下,暗中观察。
齐婴嘴唇微颤了下,但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装作没有看见。
此番回国,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他唯独不想告诉的人,就是姬安。
直到夜很深,亦没有要开口说明的欲望。
“公子回来得晚了。”
尚乐南走进那座殿时,微暖的红光照耀到手上,齐婴低着头,眉目专注地望着掌心里的玉,骨节分明的右手分明握着一把雕刀。
青衣谋士一过来,他瞬间就握紧了这把刀,宛如做贼那般猛然按住了,甚至飞快拿了本书一挡。
然后若无其事的抬起头。
平日里尚乐南都是装作视而不见的,但唯独这一回,有些无奈地说:“公子。”
“你的骰子掉了。”
齐婴对这样的诓骗无动于衷,甚至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翻了一页书说:“什么事。”
尚乐南不由望向齐婴按在杯上的手,上面的虎口除了练剑写字留下的厚茧,又多了一道握雕刀时的划痕。
尚乐南:“……你的书拿倒了。”
齐婴一顿,将书倒过来,才发现书没拿反,但另一只手里的红豆骰子也完全暴露了出来。
使得一手好诈。
这下他终于不能再装了,面对尚乐南谴责质疑的目光,轻咳了一声:“我随便雕着玩玩的。”
雕着玩玩,那也别雕刻红豆啊。
尚乐南真心无法相信长宁君会不知道往白玉骰子里塞红豆的意思。
“你应该雕根胡萝卜塞进去,哦,葡萄也行。”尚乐南半真半假地建议,“对症下药或许会更好。”
齐婴:“不是给他的。”
尚乐南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齐婴脖颈泛出红,尤其耳根一块跟滴血似的,面孔还是镇定自若,他垂下阗黑的眸子,手指揩了揩留在玉骰上面的粉末,说:“随便雕着玩的。”
尚乐南:“其实公子你不用跟我解释的。”
像平常一样就好了,为什么要弄得跟做贼心虚一样地辩解呢。
齐婴还想说什么,刚看到尚乐南,还要重复说:“只是随便雕的。”
尚乐南:“嗯嗯。”
姬安还是从几个闲聊的宫女口中得知“长宁君马上就要走了”这件事,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前一阵眩晕,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明显对这句话是半信半疑的。
“我想明白了,他起初对我好,不是因为对我,而是他本来就是一个那么好的人。他帮我的那些的都不是偏爱,只是他对每个人都那样好。”
想到那些,他又觉得很绝望,仿佛最后的那点温情也离他而去了。
等到想明白那点后,已经推开那些人追了过去。
他想想心里十分愤恨,因为仿佛所有人都知道齐婴要离开这件事,唯独他不知道。
霜雪之间,慢慢出现了一个人影,起初是一个小点,缀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几乎和白融为一体。
马蹄声嘶鸣,寒风卷起幡旗,倒映出桥那端密密麻麻的将士,战马背后,还挂着一面红黑色的旗帜,上面齐文写了国都的大字。
一个做武将打扮的人站在最前列,骑在一匹身披盔甲的高头大马上,遥遥冲着这边招手,见齐婴迟迟没有走过来,还很诧异地想过去瞧瞧。
“怎么走的那么慢啊,殿下还等什么?怎么还一步三回头的。”
尚乐南紧紧按着孔武,防止他过去搅局。
这黑脸大汉挠了挠头,一脸不明所以:“尚大夫,为什么要拦我啊,我去接殿下啊。”
底下几个士兵手里牵着的马遥远地看见主人,宛如兴奋一般仰头,提蹄而啸。
尚乐南的折扇挡了挡,眼底透出隐晦的笑意,摇头道:“不让你过去,是为了你好。”
雪地里倒映出一个狭长的影子。
其实姬安一靠近齐婴就察觉到了。
由于踱雪而来,姬安身上沾了一股霜雪气息,那气息混着他原本身上又带有的朦胧柔软的木质调。
人这时候对气味是极其敏感的,缭绕的淡香久久不散。
姬安就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身后喊:“齐婴——”
齐婴顿步,头往姬安的方向偏了下,原本紧绷的神经仿佛在一瞬间放松了下来。
姬安陡然飞奔上去,踩着深深浅浅的大雪,手指抓住了齐婴背后的衣角:“你要回齐国了吗?”
齐婴:“嗯。”
“你回到齐国之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这个问题显然不好回答,大概是不会了吧。
姬安心里仿佛也明白了他沉默的意思,继续问:“你可以跟我做朋友吗?”
这次回答的却是言简意赅的一句:“不可以。”
姬安没想到他态度会如此恶劣,眼泪也憋到了眼前:“为什么,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吗?就因为我长得怪吗?为什么我不可以。”
齐婴却张开了手掌,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红豆骰子,打了个小孔,用一根红线坠着,不知雕刻了有多久,栩栩如生。
被齐婴勾在食指上。
姬安的眼泪含悬在眼眶里打转,本来都不打算流的,在齐婴把这个小物件给他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眼泪不知不觉下来了。
他不懂那个意思,只知道如果这是给他的话,齐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讨厌他吧。
他脑袋一空,想也不想地踮起脚。
但是那股香一直往鼻尖里涌。
齐婴想要拦住姬安都已经来不及了。
姬安踮起脚,飞快地撅起嘴唇,“啪叽”印在了齐婴的脸颊上。
因为齐婴躲避得太快。
就导致位置下移。
姬安的嘴角,直接怼在了齐婴的。
唇上。
长宁君恐怕是第一次那么失态,整个人都被那一袭击亲得愣住了,直直倒吸了口凉气。
深敛的黑眸里,倒映出来一只人影。
姬安也没想到齐婴会突然低下头来,眼睛也睁大了些,倒退了两步,这令他险些踩进雪坑里,右手却被齐婴拽住了。
姬安上挑的眼形小勾子般,浓密的黑睫毛垂下一片阴影。
他们刚刚分开的唇牵出一丝很淡的银丝。
但是呼吸已经纠缠在了一起,两股气息无法分辨,只有雪地上纠缠在一起的影子,以及一不小心糟糕对视上的目光。
姬安:“……啊?”
齐婴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下,随即猛然反应过来,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飞快松了手。
他从这目光里跋涉出来,匆匆往前走,耳垂红得像滴血,只抿着唇,一言不发往外走。
姬安:“等一下,齐婴。”
没有人回复,齐婴只顾着朝前走。
姬安看到地上被齐婴遗忘的照雪宫灯,对前面喊到:“你的灯不要了吗?”
齐婴狼狈的声音从前头响起:“不要了。”
原本一尘不染的背影略显得狼狈不堪。
姬安喃喃道:“那还看得清路吗?”
话音刚落,就见方才还云淡风轻的长宁君踩进了雪坑里,摔了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