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静悄悄的。
天青色的苍穹,流出依稀淡薄的光影,寺外山青,浮屠塔仿佛悬在云端,在烟笼云雾中袅袅腾腾。
寺中人影依稀起伏,头颅攒动。
几个人簇拥着中间的人下来。
老单叫道:“殿下,小心。”
姬安被老单掺着走向马车,帘子卷起,令他看清楚了匾额上白底阳刻的三个雄浑大字“大悲寺”
世上有千种大悲,千种大慈,大般涅盘经中记三世诸世尊,大悲为根本……若无大悲者,是则不名佛[1]
似有救人苦难之心。
昔年太后怀离王于大悲寺,传闻在风雨雷电交加的雨夜,离王在此地降生,此为福润绵长之意,只是昭离王此后三十余年,再未曾踏入大悲寺中。
大悲寺在皇城脚下,本就是个龙气息汇聚之地。
姬安起初进来还很怯懦,与众不同的外表令他不敢出门,生怕被人指指点点。
大悲寺的僧侣都被打点过,并不会到处乱说。
但姬安的两只狐耳朵依旧沮丧地垂着。
几个四五岁的小沙弥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大师兄说有位贵人要来大悲寺烧香,传说便是那位从出生便遣去九重台的。
大多人眼里满是好奇之色。
姬安自然注意到了那些目光,即便每次强忍,每一次都没法无动于衷。
小沙弥冲他笑了笑,姬安被那一笑弄得愣住了,随即也回以一笑。
住持匆匆出来迎接,很显然整个寺庙对于他的到来都很重视。
姬安看着香,虔诚地拜了下去。
他跪坐在蒲团上,膝盖压得严实,座上金刚怒目,圣慈的目光宛若照到他半是妖孽畸形的身体上。
将那些已经麻木了的无地自容地照得敞亮。
“殿下心底的话,佛祖都会听到的。”老单在他背后低声说。
他顺着台阶一步步上去,看得失了神。
尽头处有一个扫地的青衣僧人,旁的见了姬安全都连头也不敢抬起,只有这青衣的和尚,提着把扫帚,面庞清清静静的,看到姬安的狐耳狐尾连面色也不变的,低头继续扫他的地。
老单:“大胆。”
旁边的僧人急忙上前,飞快地替这青衣服的和尚解释:“殿下,殿下,他是新来的俗家弟子,来寺庙中脱发修行的,并不懂那么多,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俗家弟子哦了声。
姬安抬了下手,老单懂了这意思,也不再出声责备。
姬安身上还披着件雪白的大氅,狐耳朵也雪白雪白,像一只修成了人形的白色妖孽。
但偏偏这位俗家弟子见了他还是面无表情。
姬安饶有兴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俗家弟子波澜不惊:“姓李,一个贱名,不想污了殿下的耳。”
姬安说:“行。”
姬安:“你为什么来大悲寺?”
俗家弟子:“来替妻祈福。”
姬安看到地上扫过的落叶,每一瓣都整整齐齐,像是个心诚的,他思忖了几秒,道:“你陪我去四处逛逛把。”
俗家弟子握着扫把没动。
但一旁的和尚却顶不住了,直直道:“李公子,快去,扫帚放下,我帮你扫。”
说着,一把夺过来俗家弟子手里的扫帚,强拉硬拽着给他送到了姬安边上。
姬安就让这青衣俗家弟子给自己讲讲大悲寺的渊源,即使对方瞧着很不情愿。
那俗家弟子一顿,才开始慢慢讲了。
“大悲寺建寺已有百年之久了,有一处险境,叫万鬼谷,传说中妖魔肆虐之地。”
“百年前,五蕴子叛逃出神龛,世尊降罪,将他贬黜于大荒最昏暗恐怖之地,作为佛子却形同妖魔被镇压在万鬼谷里,永生永世受到桎梏。”
姬安不解,他从出生后就住在九重台了,对于十三州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熟悉,诧异了下:“大荒?”
俗家弟子看了他一眼,缓声。
“十三国分裂之前,大荒仅仅分为南荒与北荒,北荒主就是如今的齐王上代,因而齐国在十三国的地位也可见一斑,而南荒却已然四分五裂,大荒虽说已经分崩离析,但依稀可辨昔日繁盛。”
姬安:“万鬼谷在哪?”
俗家弟子:“在极北之地。”
但是这里是南方。
也不是不能解释,俗家弟子告诉他:“佛子云游。”
姬安:“哦。”
“说起来大悲寺与北荒主也是有一道缘的,昔日万鬼谷妖气冲天,佛子就藏于大悲寺中,以身作为净土,护下了藏在大悲寺中的万千百姓、僧侣与君王。”
“佛子白衣,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救下了千万人。”
“世尊谅其有功,赦免了那道禁令,使得佛子得以转世。”
姬安呢喃道:“佛子转世……”
青衣和尚:“传闻中三十多年前转世的佛子就降生在这座寺庙中。”
“人人都说那位佛子就是小师叔。”俗家弟子轻声道,但说着那话,却兀的又摇了头,眼里流露出一丝微嘲,“真的是小师叔吗?”
“那百年难得一遇的佛子,就真。”俗家弟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师叔?”姬安没动他后半句的意思,重复道。
青衣和尚却没有了想再说的欲望,只告诉他:“你若往那菩提边走,或许能瞧见他,他为人散漫,时常在菩提边悟道。”
姬安顺着菩提树的方向走,半天也没见到那俗家弟子口中的佛子转世。
就当他以为竹篮打水一场空,准备回去的刹那,忽然间,眼前一鲜,就看到了一颗光溜溜的头颅,从那菩提树下冒出来。
姬安倒退了一步,才看清前方人全貌,那人的视线一瞬不眨望向姬安。
是个少年和尚的模样。
姬安叫道:“小和尚,你知道师叔在哪吗?”
这少年和尚偏了下头:“师叔?”
姬安形容道:“对,年纪看上去大概而立之年,就那个三十多年前降生在大悲寺里、传说中济世救人的佛子。”
少年和尚:“哦。”
姬安:“他在哪呢?”
少年和尚:“有什么事情吗?我就是。”
姬安一脸不敢置信,连眼睛都睁大了些,望着他光溜溜的后脑勺许久没能回过神来。
旁边刚好有和尚路过,听到他们的对话,不觉笑了,对姬安解释道:“殿下,这真是我们的小师叔,这位是如有师叔,师叔,这个是大皇子殿下。”
姬安:师叔?
“我有三十多岁了。”小和尚告诉他。
倘若是佛子,天赋异禀,长得那么年轻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姬安很快便接受了这个说法。
姬安:“如有大师。”
叫完这个名字,他又觉得怪怪的,改口叫道:“小师叔,你就是传说中那个五蕴子的转世吗?”
“五蕴子。”如有抬起头来,眼里望见苍茫茫的天穹,“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五蕴子,明明有悟性的是他。”
多讽刺啊。
有人不废吹灰之力就能达到别人用尽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
有人耗尽一生努力的尽头却只是别人的起点。
“你父皇还好吗?”如有不答反问。
姬安愣了下,道:“我父皇,一直都很好啊。”
如有同样看到他耳朵上两只白白耳朵,低嗯了声。
然后,转头要走了。
姬安追在后面,双手合十:“小师叔,我想该怎么知道我和另一个人有没有缘分呢?”
“缘定在天。”
“小师叔,那我如何才能再见到他呢?”
“看缘。”
“小师叔,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缘呢?”
“看天。”
姬安终于不说话了,他愤怒了,这什么千年难遇的佛子,就是个骗子吧。
姬安说:“如有!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
他直呼其名,和尚也不生气,只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便道。
“你们生来疏途,命格相逆,本是极贵顶好的命格,寿元高厚,福泽绵长,倘若硬要纠缠,恐怕命中相冲,煞星天降,沦为祸难,子嗣缘薄,多灾薄命,若及时止损,再不相见,可免除灾祸。”
姬安生气了:“你个臭秃驴。”
他伸手要去推人,如有身形却一转,宛如撞钟那般摆荡出去,落到地上,海青衣的袖口不染一丝尘埃,才落了地。
和尚的目光安静望着他。
“我也只是实话实说。”
“但也不是无解。”
姬安:“我才不信,你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说我们生来命相克,我都没说谁是谁呢。”
如有:“谁是谁重要吗?”
海青衣和尚的眼底晦暗,仿佛看到了经年沉疴。
“谁是谁……重要吗?”
回到宫中时,天色已晚,姬安在路上还碰到了前来烧香的姬平,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话了,只是上朝时就前后站着,姬平偶尔偏过眸,只有余光往后瞥,仿佛很不屑似的。
姬安也懒得搭理,径直朝大悲寺外停靠着的马车去。
前面就被一双手给拦住了,姬平说:“等等。”
姬安被拦得往后一退,险些朝姬平身上撞了过去:“你不会又想翻我在九重台的老账了吧。”
姬平哑声:“皇兄,你怎么会怎么想?”
他态度稍微温和点,姬安心头就警铃大作。
但姬平只是告诉他,让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难过。
姬安不觉有些莫名其妙,直到他回到殿中才明白就这半天出去的功夫发生了什么。
群臣上谏,要求免去听政一职,天颜震怒,然奈于民愤愈烈,最终剥夺了他的听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