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堂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王执意废后。
废后一事一出,以燕丞相为首的党派挑起了轩然大波,群臣上书,要求王废除旨意,大有逼宫之势。
所有的声音都被昭离王以一己之力强压了下来。
这大幅度的举动仿佛都在对外界说,他们的君主是真的暴怒了。
甚至连最后的辩解也无,一切就已经进入了死路,所谓皇子还躺在殿内生死未卜,而燕言君同样被禁足在坤宁宫中不得外出。
昔日的一国之后,甚至连辩解都无,就被强行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任是谁也无法求见。
照理讲此事虽不大,却也不至于到此般地步,真正让昭离王下定决心的,是丞相在西北的举动,辽东一块本就受到楚国铁骑的干扰,近来愈盛,太子本在西北监军,竟然也听信了叔伯的话,未曾回禀朝廷,便与楚国下定了盟约。
国难当头,此番举动虽然彻底保住了辽东十三城,但是消息传回了盛京,有宫人后来回禀,说那日龙颜大怒,竟直直拔剑而出,就指着旁边汗涔涔的大太监,质问这天下究竟是姓姬还是姓燕?
两件事一叠加,废后成为难免的事。
时有大片檄文谈及妖女祸国,迷惑圣心,被一些官员暗中操控舆论,在市井小儿中传唱的童谣字字都直指白氏妖女,一时城中大乱,甚至燕氏一族的长老当夜吐血,不敢相信他们一手扶持起来的君王竟然是如此的绝情。
坤宁宫中首次如此冷清,踏入了一双绣花鞋。
白婠的手里勾着一个酒壶,心情很好地哼着不知道什么调的歌,走向中间端坐在窗边的燕皇后,燕言君的脊背挺得笔直,即使被废,那双凤眼透出漠然平静的冷色。
白婠轻轻一跃,便坐到了燕言君身边的位置,她心情姣好,打开了酒壶,酒香立即溢了出来。
她修长的手指转着白玉盏,眼波流转,落到燕言君的脸上,又落到上面澄明的酒色上。
燕言君冷眼看着。
白婠却嗤嗤笑了:“怎么不看我了?姐姐。”
她眼中颇有一丝天真无邪,那张无邪的面庞配上艳丽的脸庞,让人不觉心惊。
燕言君闭了下眼:“毒是你下的。”
“什么毒?”白婠故作讶然。
“你儿子身上的毒。”
“绥绥中的毒,不是你下的吗?”白婠的嘴角弯了弯,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那个笑说明了一切。
白婠坐在她的身边,双手抓着身后的栏杆,慢慢晃着腿。
“人追求权利有错吗?”她的嗓音很慢,如毒蛇般一寸寸碾过燕言君的耳,“你们燕家执政多年,他怕极了,我顺水推舟,不过是遂了所有人的愿,就算最后陛下发现是我做的,他装着糊涂,你又能怎么样呢?”
燕言君:“三十六家,没有燕氏,他拿什么立足?”
“燕家。”白婠大笑,那笑听着疯狂,一根根分明的手指顺着膝盖往下滑,“掌一国权柄又如何?簪缨世族又如何?燕家倒了,自然会有千千万万个燕家涌上来。”
“姐姐,不要太自信了。”
燕言君:“你这个祸害。”
白婠的手指贴着燕言君的面孔,端起那张燕言君那张清冷的面庞,呼吸倾靠得极近,燕言君想退,却被紧紧箍住了下巴,白婠看似柔弱,几根素白的手指逼得燕言君动弹不得。
那声音轻柔,却让燕言君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能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的,今后只有我了。”
燕言君狠狠闭了眼,不去看她。
白婠再叫她时,燕言君也没有理他,白婠锲而不舍地改了好几个称呼,又用全名唤,都叫了个空。
白婠见她这般,有些失望地松开了手指,她想从燕言君的脸上看到更多的情绪,那是一种隐秘的窥探,本能使她对眼前人充满了好奇,但燕言君是决计不理她的,就像平日里对她也是只有矜持冷漠的余光。
白婠站了起来,宽大的袖袍浅浅扫过燕言君。
在她要离开时,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燕言君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会害死他的。”
白婠回过眸来,言笑晏晏:“那又怎么样?他要死,我陪他一块死。”
她笑得天真烂漫,燕言君冷眼旁观。
白婠却丝毫不恼对方的反应,反而轻笑:“不过与其担心他,你还是担心你儿子吧。”
这时候燕言君脸上的镇定再也无法维持,猛的站了起来。
她满眼怒火地望向白婠:“你要对太子做什么?”
白婠灵巧一退,裙摆在半空中,堪堪略过一道,她脸上带着笑,那笑是冷的,不似人,更似那种毫无人情温度的妖魅。
燕言君的声音嘶哑:“你这种妖物,给大昭带来了灾祸,你怀孕带回来的孽种,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楚国时就已经跟姬离在一起了呢,那日芙蓉清台,你撞破的那一幕,在那楚王行宫莲花池下藏着的那两个人,正是我和陛下。”
“十年前,他从猎场把我救下来时,我就已经爱上他了。”白婠眼里倒映出一种陌生致幻的光晕,笑里像掺着冰,“燕言君,你明明是后到的那一个,有什么资格说那些?”
白婠拖过裙摆,朝外走去。
燕言君面庞像结了一层冰霜。
白婠平静地命令一旁的太监。
“传出去,说皇后娘娘疯了。”
废后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
姬安还奄奄一息地躺在,压根不清楚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晓得因为自己,朝堂之上出现了怎样的风波。
他手指抬起来时,苍白的指骨上挂着一颗殷红如血的红豆,衬着无暇的白玉,照得一双狐狸眼亮晶晶像装满了星辰。
老单放下手里端进来给他净面的盆,拧干了帕子,问:“殿下又在想念长宁君了吗?”
姬安含含糊糊,忽然转过头,正色看着老单。
“你觉得,长宁君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
他肉眼可见地沮丧下去。
这时候他可能需要的只是一个玩伴,但是最后唯一的玩伴也离开了昭国,他心里明白即使别人对他和颜悦色,多半也是奔着目的来的,像姬平、像宫里的小宫女,一旦发现示好失败,随即便冷下了脸,但齐婴不会,永远冷冷淡淡一张脸,仿佛不会被任何事物所触动一般。
老单轻声道:“公子若是想他了,不如就看看月亮吧。”
姬安:“咦。”
老单敦厚地笑笑:“我以前在楚国时,楚人告诉我,倘若你想家的话,不妨抬头看看,明月朗照人,无论过了多久,有什么烦心事,月亮永远照耀在人们身上,美丽的月亮,会永远庇护我们的小殿下。”
姬安趴在窗棂上,探出脑袋往外看,月光皎洁,洒到了他的发顶,那条狐尾巴在半空轻轻晃了晃,瞧着心情很好的样子。
姬安走下来,去外边透透气,周围风声吹得清淡,在那古道里,他慢慢闲逛着。
还未能等他看到明月,另一抹奇怪的剪影没入他眼中。
那男子坐在一棵树下,分明端坐在那里,却如同一根松,远远望去,好似一座不动的山。
自有禅意。
姬安看得呆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是他那昏庸无能的爹。
而他爹的坐姿,赫然就是佛堂寺庙里常见的、那些僧人打坐的样子,何况昭离王的手里还握着一串佛珠,一颗颗佛珠在光下散发出温和透亮的光晕。
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宫里干这样的事,要知道,昭离王痛恨佛门,此生未曾踏入佛堂半步,甚至险些焚毁了大昭境内所有的佛庙,宫内都是禁止出现佛家相关之物的。
姬安走过去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就见方才违禁的那人抬起来面庞,赫然是一张昭离王的脸。
姬安全然不敢置信刚才看到了什么,连连倒退了一步。
昭离王同样被他惊的站了起来,整个脸色从头红到了尾,方才镇定自若的仙人模样全然不复,追了上来,略为狼狈地冲他喊到:“别跑,站住。”
姬安神色显得虚幻。
不准别人念经,自己却深夜里偷偷摸摸跑到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念,这是个什么做法。
他被人死死抓着后衣摆,勉强叫道:“父皇……你刚刚,你刚刚是在念经吗?”
昭离王目光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试图与他解释:“我在替太后祈福。”
姬安脸色复杂,鬼都不信喽。
他被迫坐到了昭离王身边,昭王身上还穿着那身龙袍,姬安恍惚间,觉得那身龙袍如果是白的或许会更好,姬离的指骨上串着那串小叶紫檀,散发出淡淡好闻的檀木清香,钻入姬安的鼻尖。
尤其是夜晚里这种氛围,让姬安甚至觉得,他的爹简直可以立地成佛了。
姬安张了张嘴,还没等他说些什么。
昭离王就已经沉下了脸,叮嘱道:“你今天什么也没有看到。”
姬安:“呃…”
“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娘亲。”
剩下是很久的迟疑。
属于他们父子的时光少得可怜,头一回有这样的夜晚,天空上一轮圆月亮得惊人。
姬安终于松口:“好吧。”
昭离王很罕见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