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安是被人一把从榻上抓起来的,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就被人穿上了衣服。
一脸灰扑扑的小宫女跑进来,急切又紧张地喊:“殿下,不好了,快走密道。”
姬安仍旧很懵:“等等……你说什么?”
姬安半天才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昭王要立白婠,原本在昭国国都外,徘徊了多年的楚国铁骑终于忍无可忍,废后一事成为导火索,彻底进攻了昭国。
昔日夺妻之恨,如今立妻之仇,前程往事一叠加,谁都绷不住了,又恰好大数兵力被调离随太子往西北,如今酆歌留下的守卫兵虽有但少。
昔日寂静恢弘的长道变得杂乱不堪,姬安站在墀道上,看清远处一角汹涌起伏的兵卫,密密麻麻地涌动。
禁军侍卫对其中一个属下吼道:“快马加鞭去禀报太子,让太子殿下和燕丞相留在西北,暂时先别回来了。”
大殿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闹哄哄一片。
一些太监背着包裹,装着满是金银珠宝的袋子,急匆匆朝外跑去,后面的宫女自顾不暇,一些嫔妃鬓发被扯乱了,跌跌撞撞也跟着跑。
尖锐的利刃一刀刀割在那些士兵的身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姬安猛然回头,看清天陲之上挂着的那轮红日,发出惊心动魄的光芒。
明明昨日的行宫平静,风和日丽,为什么今天忽然就发生这样的变化。
若是只缩在宫室一隅,又怎么能看得见天下苍生,流民伤患。
他所不知道的是,城中早已大乱,昭王宫阙依旧莺歌燕舞,日晷在偏斜,虎豹环伺的深夜里,被无数双眼睛盯紧了的昭宫,又怎么会平静祥和呢?
见姬安还愣在那里,老单叫道:“殿下,走。”
姬安回过头来,眼睛里倒映出老马夫的脸,他嘴唇蠕动了下:“我母妃呢?”
老单:“婠夫人与陛下一道,暂时不会受到什么危险,殿下,我先护着你离开这里。”
他被老单带着离开,那些叛兵穿过他们,慢慢朝里涌来,其中一颗头颅涌动,霎时间,像发现了什么极其令人兴奋的东西,握着双戟朝姬安袭来。
老单叫道:“殿下,小心!”
那一声惨叫以叛军将士的倒下为终止。
姬安脸上陡然溅下一行血来,鲜血顺着面庞往下淌,这使他看清楚了燕皇后的脸。
昔日的燕皇后曾经的华服凤冠已然不见,只穿着一件素白的衣。
燕言君的手里握着一把长剑,那一剑直直割下了叛贼的头颅。
她面不改色,将那颗掉到地上的人头一脚踢开,同时一把拎起情敌的幼子:“跟着我。”
姬安:“……母后。”
姬安抹了抹脸上的血迹,跟着燕言君跑,他边跑边昂起脑袋问:“我娘亲还好吗?”
燕言君:“她死了。”
姬安呆了呆,脚步也趔趄了下。
但燕言君的表情太像真的了,那张端庄的面孔上还带着血,目色冰冷。
姬安被这一声震得手足发麻,半晌才又听到燕言君的声音。
“她没死,她被陛下带走了。”
就是那一瞬的失神,眼前陡然银光一现,却已经来不及了,叛军的长剑径直朝姬安刺来。
老单的手滑了下去,硬生生替姬安挡下了这一击。
老单抓着长剑的手指还在淌血,试图露出一个笑,但那笑并不好看。
姬安扑了过去,老单胸口都是血,沾血的手指颤抖地去抚摸姬安的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别哭,殿下。”
姬安惊慌失措地用手指去捂老单流血的伤口:“老单,我带你去找太医,你等等我。”
“此地不宜久留。”在他们身后,燕言君说。
姬安咬牙,背起来老单,他自己的身体也很孱弱,背得步履踉跄。
老单吐气道:“殿下,放下我吧,我会拖累你的。”
姬安吼道:“我这就带你去找太医。”
他背着老单,满头是汗,只感到肺腑里的气涌动。
燕言君见到此幕,也不说什么,心头似低叹了声,目光也柔和了许多,只是道:“宫里有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是昔日太宗初建国之时建造的,跟着我走。”
姬安背着老单,跟上了燕言君的步伐,他们转了许多弯,终于走到了一个地点,眼前豁然开朗,倒映出一个狭窄的黑暗小口。
燕言君挑开火折子,在半空中轻轻一划,霎时间,光涌了出来,照亮了前面一片黢黑的暗道。
燕言君频频回头,确保身后的人没有跟丢,姬安眼睛上都是眼泪,他生怕老单睡着,一路上放轻了声音,不停地跟老单讲话。
老单还在流血,混着不知是血还是眼泪的东西从面庞淌下来,只是声音也变得很虚无缥缈,仿佛力气尽失,他故作轻松地笑笑:“殿下,你要永远往前走,不要害怕,要一直一直地往前,不要在意别人的目光,你就往前走,放心大胆的往前。”
“如果你背不动了,把我放在这里吧。”
密道里黢黑狭窄,时不时有蝙蝠从高处飞过,姬安的脸上全是泪,喉咙如火烧,他嘶声:“快到了,你别睡,求你了,我不会放下你的。”
老单在他背后,吐出一口血色浓郁的气来。
最终在密道的另一头停下处,赫然是一座他们都熟知的圣地——大悲寺。
天穹已然深黑,一些宫人便将密道这头深堵住,一时半会,叛军还找不到这个地方。
所有人都形容狼狈,没有一个完好。
姬安背着老单踉跄地走进寺庙,随行来的僧人急忙帮着姬安放好老单,老单还在流血,血流不止。
姬安匆匆往四处看,想去找太医,原本要往前的脚步却停住了,他看见昭离王抓着婠夫人的手,似乎是在安慰。姬安背着仿佛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还在止不住地流血。
那种气场很奇怪,分明是那般平静,姬安却看懂了那无声里潜在的台词。
这一刻,他们并不需要他。
哪怕是在昭宫,逃亡亦或是其他,他仿佛永远都是那个外人,哪怕是死了伤了,他的母亲也不会想起他,他的父亲也是,甚至他们都不知道他几岁了,在九重台关了多少年,连最后他险些死在宫殿里,他们也没有一丝的关心。
姬安不知在想什么,在这个风声萧瑟的夜里,眼睛望向凉寒的月,他的手里拨着一串佛珠,他从不信佛,那是跟寺庙里的方丈要来的,他们说这串珠子能庇佑亲人平安。
他的手指碾过一颗颗佛珠,大滴眼泪就挂在眼梢处发颤。
在姬安身后,陡然响起一声哭声。
那是犹如丧钟般的哀鸣。
意味着有人的生命到头了。
夜里有人死了,温度淌到地心里,无声息地渗透下去。
姬安平静地站在光下,他的眼角干涸,那里流不出眼泪了,仿佛已经适应了这种麻木的痛觉。
临到深夜,姬安被沁入骨髓的凉惊醒,推开了寺庙的门。
他身披的那件白衣宛如丧服一般,送着灵魂尚未安息之人,他烧了点纸钱去送老单,在漆幽宁静的夜里,万家野哭声与火苗附和在一起蹿跳。
他死死咬着嘴唇,嘴唇咬得皮开肉绽,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神情。
深夜之时,浓黑的菩提梢头,才蔓出细碎的声响来。
月光如粘稠的流水,像极了鲜血。
隔着丛黑的纱幕,只有微弱的声音,一点一点的渗入耳朵里。
“你来了。”
“我如何不能来?”
“天亮了。”
“天不亮的时候,天才会亮。”
“你想好了吗?”
“我如何想不好。”
说到后来,其中一方仿佛生气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姬安觉得那声音熟悉,举着一盏灯走过去。
两道声音又全都消失不见,一切恢复了原本的寂静。
成楚围昭,这一件事在各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同样也传入了远处的营地。
王城已破,昭王和众人离无所踪,但太子却因为西北战乱逃过一劫。
一室料峭吞春寒。
还尚未抵达齐军紧紧是安营扎寨。
在一室内。
昭国版图都尽数展现在沙盘之上,恢弘绵延的城池江山,尽数铺展眼前,星罗棋布。
三梁冠下,一双目冷冷清清瞥向这些掩映的昭内疆域。
少年的双臂撑在沙盘上倾身俯瞰。
那些陶俑宛如真人,摆在高处的日晷射下一道光,照得整个盘内一草一木宛如生魂,形容逼真。
从帘帐外进来两个人,那黑脸的壮士佩剑披盔,青衣作书生打扮,皆走向中间人。
尚乐南道:“殿下,楚国背弃盟约,私自攻国了,成宋两国趁机围昭,名义是救昭王于险境,实际是添了把火。”
齐婴拨着陶俑的指腹一顿。
他们身后的博山炉正袅袅淌出青烟来。
平静的沙盘之上,仿佛有暗潮涌动。
在这些陶俑中,还混着一只奇怪的小黏土陶俑,这只陶俑和旁的用黏土黏成硬邦邦陶俑不同,身后还吊着一截白尾巴,脑袋上也顶着两只小小的耳,雕刻得栩栩如生。
绒毛都是掉毛捡的现成的,揉搓成团。
齐婴原本推着这些陶俑,听尚乐南的话听得失了神,指腹抵住了小泥人的狐耳朵,等意识过来后,已经了摩挲一阵了。
孔武看不懂,但尚乐南却是完全瞧出来了。
人人都想做那不庭之臣。
尚乐南叹气道:“楚王不仁啊。”
齐婴手指一抛,往盘中扔了一黑俑,整个城池的形状皆被撞散了,齐婴转过身就往外去,甚至夺了刚下马连甲胄都来不及卸的小兵的马。
孔武不解,在身后叫道:“殿下,殿下你干什么去!”
已经没有回应了,他眼瞧着那黎元,马鞭蓦然向南,衣袍翻涌,便朝着那狰狞狼旗的方向驾去,仿佛能窥见尸山血海的一角。
“孔将军。”尚乐南的手抬起来,本想说什么,又放了下去,摇了摇头,“我们殿下就是见不得可怜人受苦。”
孔武诧异道:“可怜人?”
尚乐南想了半晌,拍了拍孔武的肩膀,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叹气:“殿下真是个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