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灯火通明,陡然围上了一群士兵,无数弓箭指向中间,顷刻间便将整个大悲寺围得密不透风。
鹰隼从高处飞下,落到中间形容尊贵的青年的肩膀上。
风声呼啸,刮得人脸孔生疼。
几道目光皆落到中间面容冷静的男子身上。
那张面容并不似其他人口中那般年纪,也仅仅只有而立之年。
楚王抬手,仿佛掌控着生死之间的权柄。
夜风呼啸而出。
整个大悲寺被层层刀剑围困住了,被无数刀枪所指的方向。
惊动得整个寺灯火通明,晦暗的光照入一整片漆暗的穹顶,无数鲜血便迸溅了出来。
寺庙中躲藏的那些权贵,至今无法再忽视这一幕,谁人都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天空中猎猎的鹰,也在低啸,在那一道道惊呼声中。
地上淌出了鲜血来。
很多人甚至尚未来得及,就化作了尘泥,倒了下去。
姬离的手垂了下去,君王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一片累累白骨。
再远处,何处不是马革裹尸,干戈寥落,破碎的风声与甲胄碰撞,发出一阵阵沉闷的脆声。
魏阳喊道:“陛下,快躲到大悲寺里来,别出去,外面太危险了,快进来躲一下。”
姬离没有动,他对面是端着长剑的楚王,目色冰冷地隔着血海尸山与楚王对视。
那双眼眸中充满了杀戮、欲望、野心勃勃。
大悲寺快挡不住了。
一如千百年前的浔山,五蕴子与数千万抗洪的百姓躲在浔山之上,彼时的北荒主心高气傲,玉冠嵌有明珠闪耀,一袭青黑直裾宫服垂地,眉目间尽是逼人的傲气。
数以万计的箭矢对准了仙山方向。
姬离闭上了眼。
眼见着整个寺庙已经是摇摇欲坠,天地将要倒悬,风声凄厉至极。
一个身躯陡然跃入了其间,挡住了所有的雷鸣。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楚国将士无一不面容大骇,连连倒退,惨叫道:“这个……这是,妖孽,真的是妖孽……”
九条狐尾从白婠身后爆出来,白婠的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而发顶上,赫然是两只狐耳。
她以身挡住了所有风声,射入半空的箭矢摇摇欲坠,刹那间便软绵绵地从半空中摔了下去,被那层看不见的屏障所击倒。
白婠的额头间浮现出一个血红的标志,暗芒流转,衬着一张犹如妖孽般的面庞。
她嘴角溢出了一道鲜血,眼睛里红光愈盛。
姬安:“……母妃。”
姬安一整只呆住了,几乎快说不出话来,心头大为震撼,一时快窒息。
燕言君还牵着姬安,心头却是从未预料过的平静,目光落到了姬安那两只因为震撼不住害怕翕动的小狐耳朵上。
燕言君终于做了多年来一直想干的事,她轻轻揪起姬安的一只狐耳朵,捏了捏,手感绵软细腻,被碰到还在微微发抖。
姬安一颤,因为极度惊吓也没有反抗,眼里的震惊还在:“为什么……母妃。”
燕言君:“她跟你说她不是狐狸?”
姬安:“不是啊。”
燕言君:“呵呵。”
白婠挡住了那些攻击,伤痕累累地走向了姬离,她曾经的夫君。
她生怕会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令她恐惧的东西。
假使有一点厌恶都会让她崩溃。
从年少倚斜桥,到后来春风十里下扬州,走过无数道路,没有一次像这般,一步步都沉重如铁。
可是曾经姬离眼里的那些戏谑、玩世不恭全都消失不见,他没有厌恶,却如同看着陌生人那般认真道:“爱妃,你走吧,你承受不住的。”
白婠扑在他身边,嘴角溢出了血,她头一回露出那么脆弱的神色,想藏起尾巴,但尾巴已经藏不住了。
姬离将白婠的手从身上拂下去,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人世太苦了,你不该来这里。”
白婠眼里的光慢慢消失了。
姬离推开了她,一步步朝外走去。
白婠对着他,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不是说你会永远爱我的吗?”
君王的背影生硬平静,听到那声爱字时,略微顿了下,便走了过去。
背对着白婠,姬离的嘴角牵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声音轻到几不可闻。
“你是狐狸,朕知道。”
大悲寺的铎铃在檐下发出清脆声,宝铎珠幡,随着微风摇曳。
如有的目光望得很远,仿佛瞧见了极其遥远的山海。
风来了,即刻又凋零。
“世尊。”
如有抬起头,僧人的禅目望着天光,却窥不出那一丝天际。
苍茫茫犹如一片大雪。
叹着民生多艰。
外面的楚军开始放火烧寺,寺中还有数不尽的百姓和僧人,在大火中哀鸣嚎哭。
能听到噼里啪啦干柴的燃烧声。
怒号声也抵挡不住沙尘风暴,血色喷溅而出。
白婠的力量越来越弱,唇边鲜血涌出,尖长的指甲蜷起来,姬安脸色大骇,想要冲上去救他娘,却被燕言君死死按住:“若是连她都挡不住,你如何能挡得住?不要去。”
姬安脸上全是眼泪,吼道:“你放手。”
燕言君紧箍着姬安,即使皮肉在纠缠中发疼,也不肯放手让他往危险里去。
天穹与韶光相接的位置,透出数道密密麻麻的光芒,震动出来。
在寂静中,犹如陡然喊道:“那是什么?”
“佛子……是佛子出世!”
“咦,那佛子为什么会是陛。”
声音戛然而止。
天陲之上,层云起伏,天光将其破开一道碎光。
昔日的昭王已然褪下了那一身龙袍,身上穿着再简单不过的白衣,曾经从来都喜欢热闹都那样一个人,鲜少穿过白衣。
那一头黑发已经消失不见了。
给他剃度的老方丈轻轻摸过王繁茂的黑发,
王抬起眸来,眼睛里没有爱也没有恨,那里再也装不下情爱,也没有天下黎民。
太上忘情。
如何才能成为佛子呢?
如何才能庇佑住天下苍生救他黎民百姓于水火呢?
烈火在熊熊燃烧,将天幕烧成浓烈的血红色。
姬离紧捏着那串佛珠,经文一字字从他口中念出,他周围的那些仿佛又变作了殿堂里的魑魅魍魉。
战鼓声终于停下来了。
老方丈为他剃度的那把刀,摔碎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积压在心底千百年的秘密终于说出。
老方丈咳出一口血来,哈哈大笑。
三百多年前佛子转世,转世到君王身上,前代昭王只有姬离一个皇子,无法忍受姬离为佛子转世之事,便让所有人隐瞒下这个事实,令住持方丈抱来另一名与姬离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婴儿,代替姬离作为“佛子”藏入大悲寺中。
也就是如今的如有和尚,所有人眼中一致当成佛子的少年。
老方丈抱着那卷明黄的圣旨,投入了大火中,火焰熊熊燃烧,最后一簇火苗顷刻间袭卷过整个圣旨。
“私藏佛子乃是违背天命,先帝临终之际,为此事困扰,缠绵病榻多年,说,奈何我儿龙子,如何成佛,我愧对先帝,也无颜面见先帝。”
佛子的龙袍飘落到地上,宛如一场轰烈的大火。
白衣佛子手掌里的那串小叶紫檀在光下,散发出闪耀的薄光。
犹如三百年前叛逃出神龛那般桀骜不驯的少年,他投身入人间最肮脏的地狱,受尽蹉跎,只为救万民于苦难。
他爱上不该爱的人,躲在行宫里妄图肖想着那不切实际的一生一世。
可天下黎民的哭声,一道道刻在他心脏上。
那里流出君王的血。
姬安终于挣脱了燕言君的手,扑向了白婠。
白婠眼中浑浑噩噩,仿佛心如死灰。
姬安:“娘亲。”
她抬起头,眼睛是空洞的,姬安将自己的手塞进她的手掌里。
白婠牵着姬安。
她那样目送着姬离慢慢走远,昔日昭王手里挂着的那串佛珠,每一颗都泛出耀眼的光晕,晕着人们的眼,慢慢远去。
他说,你走吧。
白婠昔日姣好的容貌扭曲,她尖长的指甲无意识地抓进了姬安的肉里。
姬安被握得痛了,皱了眉头。
昔日的燕皇后平静看着这一幕,仿佛那个人不再是她的结发丈夫。
曾经的荣华权柄全都离之远去,燕言君淡漠的垂下眉目,站在那一圈圈本不属于的光晕里,看着绝望的女人、哭泣的孩童。
那些曾经极其细微的嫉妒怨恨都随之远去了。
她又变回了昔日的燕氏长女,担负着燕氏一族的无上荣耀。
那白衣的佛子慢慢朝外向去,看到他的发妻时,身躯一顿:“言君,抱歉。”
燕皇后淡淡地笑了:“我出阁那年,母亲告诉我,不要奢求君王的爱。”
他背对着他们慢慢朝外去。
万千箭矢砸落在他身上。
昭国的黎民在身后。
夕阳漫出夕阳一般通红的光,照耀着整片天地。
背对着姬离,燕言君的整张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她哭得很矜持,双唇紧闭,只有颤抖的泪大滴地涌出来,但是背影安静,没有一丝声音。
那样傲人的自尊,也不肯哭于人前。
白婠的整个人宛如被抽空了灵魂一般,望着佛子纯白无瑕投入火海。
“娘亲。”姬安叫。
“你走吧。”白婠轻声,目光望向投入烈焰中的佛子,声音虚无缥缈,“往东方走,去找他们。”
姬安:“去找谁?”
“去青丘,找你的叔伯们。”
姬安不安地问:“娘亲,你不跟我走吗?”
白婠露出一个虚幻的笑:“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姬安的手紧紧与她牵着,恐惧地哭。
白婠将姬安的手指一根根地掰下来,慢慢推开。
姬安看着白婠越走越远,身躯往佛子的方向,火海中走去,她的背影泛出明艳至极的红光,仿佛将要付之一炬。
那日的残阳烧得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