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雪亮的光晕里,白婠的九条狐尾被烧得皮开肉绽,犹如痛极了一般,渐渐剥落出了原型——九尾狐。
其他人宛如望见了什么妖孽一般,眼里流露出恐惧之色,他们仅仅是吃惊,却没有厌恶。
昭离王一生从未当过好父亲,也算不上好君王,更不是好丈夫。
他一生似乎都背上了昏聩无能的骂名,谁也无法替他辩解。
唯一的那次,就是他成为佛子的那一日。
五蕴子那个名字随着摇摇欲坠的大火重新烧出了鲜亮的色泽。
姬离在大火里大笑,他麻木地想,世尊。
如是我闻。
战幡下血肉模糊,战马踏过一具具烧得焦黑的骸骨,一双双猩红的血目说着众生苦难,他见众生苦难。
他看见了众生,因而觉得痛苦不堪。
大悲寺烧出了原本的样子,便成了那座大慈。
立地成佛。
何人能立地成佛呢?
天幕散发出浑圆的光亮。
当年五蕴子死的那一日,万千兀鹫来啄他的身体,他在万鬼谷里千千万万年,那根脊梁挺得笔直,质问苍天为何令黎民受难,苍天不应,他便一头没入这泥泞浑浊的人世,去受黎民之难。
他作为姬离死去的这一日,十三国的幡旗高高悬挂,那些帝王诸侯的眼睛里充斥着欲望、野心,唯独无仁。
没有任何一个君王的眼里是含有纯粹的仁心。
五蕴子在火中,手足烧得鲜红,直到那只白色的狐狸跌跌撞撞地闯入大火里,火苗卷过她雪白的躯壳,如同当年他打猎,她就那样慢慢地钻入他的眼底,直到占据了所有视线。
佛子的眼中流出了血红的泪,抱起了怀中失去呼吸的白狐。
四周大火烧得天地昏暗一片。八壹中文網
姬安跪在地上,眼睛上全是泪水,能听到喉咙里嘶哑至极的吼叫声,他发了疯似的朝着大火方向扑去,燕言君紧紧抱着他后背,阻止了姬安往前,她奋力地将姬安从火的边缘拖出来,他十根尖长的指甲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放开,放手。”
分明是一根的尾巴,那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九根,再一眼,却又变回了一根。
燕言君拖着他往外,泪流满面道:“不要过去了。”
泥土被一颗颗血珠晕开了。
火烧得浓烈。
五蕴子的七窍流出鲜血来。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五蕴子仰头看着苍天。
原本攻向大悲寺的火箭全都朝原方向飞转出去。
围满大悲寺的楚国铁骑纷纷倒退一步,他们被喷涌到眼前的大火逼得无法再举刀,只闻战马嘶鸣,凄厉的哭叫声震动天地。
楚王面色大骇,叫道:“退,全都退下。”
一时间无人再敢近前。
最后一丝火苗也彻底熄灭。
原地只留烧焦的一片灰烬,没有任何的尸体骸骨。
大悲寺中三百二十五名百姓,一百零八位僧侣,无一受伤。
嶙峋草木里,依稀能辨认出一道深深浅浅往外去的影,那和尚踉踉跄跄,怀里抱着一具雪白的尸体,慢慢就消失不见了。
马蹄声朝外远去,直到完全听不见。
只是昭国的王旗,被一双手摘了下来。
大昭不复。
所有人都背道而驰。
风声刮过姬安的耳朵,那些声音都慢慢远去了,渐去又近来。
他曾经念书,念到一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问太傅那是什么意思,太傅的眼睛望着天空,目里淡淡的,眺望得极远。
“那是每一个仁君都会做的事情。”
但是天下无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姬安慢慢地走上了城墙。
他低下头,底下是万丈深渊。
地面上浮起惨白的光晕。
身后是楚国的骑兵,燕言君告诉他,叫他紧跟自己,说她会带他回到颍川燕家,说她什么都没了,但她愿意照顾,可姬安拒绝了。
如今他放在哪里都是个累赘。
老单死了,他的父亲母亲也死去了,这世上仿佛再也没有什么是他活着的念头,但活着就是活着,没有理由。
人们总喜欢给死亡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士为知己者死,臣为君死,君王为国死。
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姬安摇摇欲坠地挂在城墙头,十五岁的身体孱弱畸形,仿佛就要从上跌落下来。
更远处,有百姓窃窃私语,他们也看到了城墙头的这一抹孤影,不解地问:“那是什么?”
“那是我们年轻的君主。”
在姬安成为君主,扛起昭国旗帜的那一日,他的国家就走向了覆灭。
城门已经破了,无数的将士涌入了昭国。
姬安闭上了眼睛,站在那高墙之上,纵身一跃。
他的身体笔直地从半空里坠了下来,像一只翩然飘落的蝶。
马蹄声渐近,带着凛冽风声,几乎瞬间便转移到姬安的耳边。
姬安最后的瞳孔里,倒映出了一袭白衣。
长宁君很少穿白,那一身白衣未来得及换下,衬得他面庞宛如谪仙,纤尘不染,那张如玉温润的面庞上滑过几滴鲜血。
再往下,是一双犹如深潭般的眼眸。
姬安嘴角蠕动了下,他还想说什么,但未等言语,就被人以一种不可反抗的动作强抱走了。
齐婴的手紧紧箍着他的腰,将他从尸林血海里抱了出来,直接扛到了马上。
姬安奋力挣扎起来,齐婴沉着脸,一言不发,按着姬安的手明显使了劲,原本压着姬安脊背的手一重,手臂强硬地夹住了姬安。
姬安动弹不得,整个脑袋都被迫埋进了齐婴怀里,他双唇咬得发白,泪流不止地说:“你放我下来。”
齐婴一言不发,就跟捡尸似的,来城墙接住了他,接完之后转头就跑,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就驾马朝外飞去。
楚王尚且高坐在马背上,就见人群中忽然杀出一匹马来,以迅疾的速度飞奔进来,捡了个人,转头又飞奔出去。
霎时楚王提声:“那个人是谁?是谁?!!”
“等等,那……那好像是长宁君,还要追吗?”
楚王的手不带火气地又放了下来。
“齐国……齐国怎么也跟着搅合到这件事里。”
“那大王,我们还要追吗?”
“就算追到了还能说什么?!人也要不回来。”
马背颠簸,姬安被困得无法动弹,他意识到无论怎么挣扎,他都没法从中挣脱出来,箍在他腰上的那双手强劲有力,贴着温凉的后背,无论姬安如何不想承认,那一刻他被那灼热的温度烫得失神。
他倒吸凉气:“你要带我去哪里?”
齐婴:“你现在是我的俘虏了。”
姬安还陷在亡国之痛里无法脱困,但齐婴的表情却很认真,但那句俘虏仿佛不是在说笑,专注的视线低下来,和姬安对焦上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姬安就更加伤心了,他甚至语无伦次:“你,你你……我不是俘虏。”
到营帐就只有两步。
齐婴抱着他下马,就立即有人过来牵马。
姬安被齐婴放了下来,他脚步落了地,有点不稳,显得东倒西歪,齐婴只好牵着他的手给他放平。
姬安这时候更像一个浑浑噩噩的木偶,因为伤心欲绝无法解脱出来。
那条白尾巴蔫掉了,垂到了地上。
姬安脸孔也灰扑扑的,低着头,被齐婴牵着手往营帐里走,原本帐外的几颗脑袋都转过来。
孔武原本还没明白为什么公子急匆匆跑出去,没一会儿回来时还多带了一个人,他起初疑惑不堪,但当看到那显著性的狐尾巴和耳朵时,孔武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般大:“这,那不是。”
尚乐南已经见惯不惯了,淡定道:“孔将军,别慌,这就是昭国昔日的那位。”
“殿下怎么把他带回了了?”孔武低嘶了声,“不是说成楚攻国,我们去掺什么热闹啊,这把人带回来做什么?”
尚乐南微笑道:“所以说,殿下是个好人。”
姬安浑浑噩噩被牵到了营帐中。
他一进去就看到了巨大的沙盘,一草一木逼真至极,画的正是他们昭国的疆域。
姬安看得出了神,往前走了几步凑近看,就和一个超超超级迷你的小陶俑四目相对上了。
沙盘里有很多陶俑,但唯独那一个,没有陶俑身上会有一条白尾巴的。
小泥人就歪歪扭扭靠在昭国城墙边上,正要跳下来。
死去的记忆又一次攻击他。
眼泪汹涌而出。
姬安终于明白了这段时间来这群可恶的齐国人在他们昭国密谋的都是什么了,太坏了这些齐人。
齐婴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接过也不喝。
齐婴:“成王败寇是常有的事。”
姬安木木地说:“大昭没了。”
“还有呢?”
“我父母也没了。”
“旁的呢?受伤的人多吗?”
姬安摇了摇头。
他父亲保下了所有人。
虽说江山易主,但是以目前的形势成王并不敢动,丞相虽势弱,但颍川燕氏几百年的势力底蕴在,加上南十八家为首,百年根基谁也无法动摇。与其说变了,倒不如说成王只是借齐势进入了酆歌,所以目前太子的性命无虞,南燕氏同样不会看着昔日贵为皇后的长女出事。
至于燕皇后,即便曾经嫁与昭王为后,自然嫁娶随意。
条条框框对女子的束缚,也就唐朝之后吧,那些被束缚在女子身上的,一大部分有国力的因素在,往往国力越强,便更偏向于实力强大、自信且多元化,弱男喜弱,不是不无道理,整个时代如此,当弱柳扶风为主流之时,与其说是审美的悲哀,倒不如说是时代的悲哀,比如孟国,女帝当政,整个民风却是极为开放强大。
佛子降世,没有伤到一兵一卒。
但是姬安的家,确确实实没有了,但若说昭亡,未免过于绝对,毕竟昭太子和丞相如今还在西北,大部分兵力尚存,只能说酆歌是破了,但大昭未必亡。
姬安听着齐婴的分析,没有一丝表情。
他走到沙盘边,伸手举起了这一只小泥人,放在掌心里瞧。
看着两只狐面面相觑,确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姬安的手指戳一戳泥人的狐耳朵,很快他就敏感地发现,泥人身上的狐狸毛,竟然也是他自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对方收集起来,他抬了下头。
齐婴看懂了那眼神,装作不懂。
但是很快姬安的注意力就被又回到了苦闷的现实里,姬安告诉齐婴:“我娘亲让我去东边找我叔伯们。”
“去哪个东边?”
“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