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贡二十一年,这场战争转眼又是一载,齐宫的春花谢了又红,牧野间常听到流风声,风动时树静,风归时光涌。
几次传来的都是捷报,其间亦有人在强颜欢笑,远瞧着脸色青青白白,十分不快,毕竟一家子仕途都与一个姓氏绑在一处,成者王败者寇,本就是规律。
那支军队尚未归,同一年,齐宫出现了一位新的国师,国师姓卞,有推演四时之善。
在某次祭祀之前,这位凭空冒出的国师忽然叫住了姬安,道了句不清不楚的话:“青丘。”
姬安怔住了,愣愣看着国师,但国师让他去一个地方,说那里会有他想知道的东西。
卞时君只是笑,他左不过是一个小道士,此先那番话也是旁人教他的,那日卞时君在集市上见了个人。
那个人教了他如何进入宫中,而作为交换只让他与姬安说上这一句。
犹豫也抵不住好奇,姬安朝着卞时珺所说的地方去了。
早有人在那里等着他,来人装束奇怪,一身黑袍从头遮到脚,黑袍的帽子盖过了头顶,见姬安来了,便摘下了头顶的帽子,露出底下一张脸来。
这人的样貌生得非常好,只是眉目间略有颓意:“姬安。”
姬安愕然:“你是谁啊?我认识你吗?”
“我姓陈。”
“我知道你的未来。”来人循循善诱道,“倘若你肯信我,我可以带你回到未来。”
姬安注意到了那个奇怪的用词,回到。
他起初觉得诧异,但仔细想来,就更奇怪了,不太理解的一律理解为坏人:“我要走了。”
那男人却在他身后,说着与几年前分明一样的话。
“你不想知道你的未来吗?”
什么是未来。
姬安扭过头朝他看去:“那你知道齐婴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吗?”
那位陈姓男子笑了,轻声说:“身后必然有大把时光,你又何必纠结于这一两日呢。”
姬安有些莫名其妙,说:“我要走了。”
“等你想清楚了,就来找我,我在溧江的桥下,那里有一老叟支船,你与他说金船,便会有个绿衣的少年出来,彼时我就来见你,带你离开这里。”
姬安对于陌生人很是警惕,听到那么多也毫无反应,转身便离开了。
方才那开口的,正是陈静瑄。
陈静瑄身后走出一个人来,原是个年纪极小的女孩儿,一张口便是毫不客气:“又去坑蒙拐骗了,陈静瑄。”
陈静瑄道:“这次是正事,单姐。”
那冒出来的小女孩正是阿奴,或许如今也可以叫她单薇子了,当年陈静瑄刚认识她的时候,单薇子早已加入五色,薇子二字,也是李怀瑾帮择,长歌怀采薇,你便叫薇子吧。
李怀瑾于他们而言,亦是如父如兄,无法背叛的存在。
陈静瑄私自干扰了时间线,将在酆歌被攻之日的单薇子捡了出来,单薇子那时还只是叫阿奴,原本会跟着姬安离开昭国,但陈静瑄的强烈介入让整个事件有了不同的转向。
他告诉单薇子她叫单薇子,显然阿奴是不认的。
“你叫单薇子。”
“我叫阿奴。”
“你是单薇子。”
“阿奴。”
“薇。”
“奴。”
“你叫阿奴。”
“单薇子。”
陈静瑄一笑:“对,你叫单薇子。”
等单薇子发现落入其中圈套时,已经来之不及了。
陈静瑄嘀咕道:“这什么爹啊,怎么能给女儿取名字叫奴呢。”
“你是我未来队友。”陈静瑄如实告诉她:“未来你能手扛大炮脚踩轰炸机,一手捏死一只小怪物,方圆百里寸草不生,鬼见了你都受惊,恶魔远远看见,都会尖叫声姑奶奶饶命然后跑掉。”
单薇子:“。”
单薇子:“我不信。”
陈静瑄的手搭了搭单薇子的肩:“所以我们现在是拯救狐狸行动,救下你未来的意中人,心不心动?如果你救了,我还可以面临着良心受谴责的风险,看着你来个养成。”
姬安回到宫中,他已经小半个月没能收到信件了,他宫里放着的书信不知不觉就累积了厚厚一沓,全是那只会飞的白鸽送过来的。
昔年在齐地昭地两头飞的密谋鸽子,想必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派上这个用场吧。
这些寄来的信件大小不一,有时是字。
有时只有寥寥几笔勾勒的水墨画,沿途景致便跃然纸上。
只是某一日姬安刚从藏经阁里出来时,前面陡然扑倒了一个人,见了他就跪,哭得老泪纵横,姬安一脸莫名其妙,他从那泪流不止的使臣中得知,自己可以回国了。
这一瞬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姬安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当晚宫中设宴,一来请各国使臣,二来送他归乡,三来庆前线捷报不断,仿佛大获全胜只在朝夕。
夜里有马奔袭。
尚大夫赶了三天三夜,跑死了一匹马,在天亮前终于赶到盛京。
大夫跪倒在地,身上衣衫早已褴褛,那样不合时宜地闯入了原本喧嚣热闹至极的宴会中,额头磕得鲜血横流。
“樊城受袭,无一人生还。”
座上的酒盏惊碎了,砸得满地皆是。
几个太监纷纷惊慌地去扶齐王:“陛下。”
姬安胸腔里一口浊气吐不出,眼前摇摇欲坠,他的手指嵌入了皮肉里才勉强维持镇定,在一众惊吓里倒像是最冷静的那个。
泛黄的秋叶飘落到地上时,又碎成了尘土。
送行的马车慢慢走过雪地,如他初来时,从昭到齐百余里,能看见飞旋的雪花从天空中一片片落下。
他们往昭国,深冬时一步一个脚印,踩出了深深浅浅的印子,在漫长的跋涉里,也变得寻常而惘然。
姬安喉咙里仿佛也淬了寒冬的冰血气,与他一道的昭国使臣说:“殿下,很快就能走到昭国了。”
队伍前行百余里,那一刹姬安却停下了,模样显得浑噩,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
使臣不解地回过头:“殿下?”
眼前就是故乡,不过百二十里。
姬安一把抢过最近的侍卫的马匹,陡然翻身而上,马嘶鸣一声,仰天长啸,朝前奔去。
使臣仓皇奔了出来,追在他身后:“殿下,你要去哪里?”
那使臣露出心知肚明的了然,苦声劝说:“故人已逝。”
“我不信!”他尖声,眼里尽是怒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说他死了,就把尸体带到我面前来。”
姬安抓着缰绳转过身,雪山刺眼的阳光下,那两只狐耳泛出金辉,他眼里倒映出故乡的薄云,也冷静下来了,高声说:“回去吧,不用等我了。”
山麓的雪积了一重又一重。
关山的歧路难走,大雪摔进整个脏污不堪的天地里,疾风暴雨顷刻而至,雪色血色混在一处。
姬安牵了马,在亭山角处,看到从远处走来的农人,他便朝那农户打听与那北夷交战之事。
看到他的样子时,他们无一不倒吸了一口凉气。
姬安的脸灰扑扑一片,身上原本那件精致繁复的衣服被雪融了,一个个黑印子沾着衣角,已经看不出原有形状,尤其是他的后背,还有有一条白色的长尾巴。
但他们却没有将他当成妖怪,似乎多年战乱已经将人心变得逐渐麻木,这一张张抬起的脸上,都蒙了尘。
“北夷人退了,这一仗让他们退离了这片土地,我们虽然赢了,但是这一战所有的同胞,无一幸免。”
“原本是能赢的,这里附近有个村落,叫小樊村,村里的男人都被捉去打仗了,剩下的大多是些老弱妇孺。”
“北夷人带兵的那个将领,本被打得节节败退,北夷人却在那时包围了整个小樊村,倘若直接进攻,这些人便会尸骨无存,那个将军就预备第二日夜里从侧翼突击,也是前一晚的夜里,驻扎的三万精兵不止怎么的。”
“那北夷的将领,请来了妖人施法。”其中一个老汉面露恐惧,“我亲眼看见了,那妖人有一对翅膀,能够在天上飞。”
姬安听到喉咙里嘶哑的声音,他没有问他详情,只是重复:“尸体在哪里?”
“在东郊的野林里,那些士兵。”老汉用手背蹭过眼泪,摆了摆手说,“一个不剩。”
姬安狠狠抹了把脸颊,朝着他们所说的地方跑去。
樊城未至,姬安的脚步走得已经哆嗦,他在风雷间,双腿如同打颤那般,只能听到喉头一阵阵的嘶声。
他不停地跑,直到眼前豁然开朗,雪地上千万的尸体没入眼中。
每一次和长宁君的相遇似乎都是在冬天。
尸堆在他面前陈列开,尚未干涸的血液顺着雪慢慢淌下,满地脏污,黑色残缺的肢体倒了一地。
姬安骇然地往后退,被那凄惨逼得说不出话来。
他又一次扑了上去,用尽力气推开一具具已经死透了的尸体。
秃鹫在他头顶盘旋,尖喙中叼着尚未嚼烂的腐肉,叫声凄厉。
姬安冷静地跪在尸堆上,推开上面一具具腐烂的尸体,有的面庞已经烧得焦黑,有的被刀刃划烂割破。
面对如此情形,他第一次冷静得不像话,在满是尸体的雪地里,挖着那个人。
直到他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躺在尸堆上睡着了,他醒来时,那只兀鹫在他头顶高飞,面露贪婪之色,仿佛也在等着他死去,好尝一尝这一块鲜肉。
姬安朝它扔了块石头。
那只兀鹫便扇着翅膀飞到了远处的枝头上,也不飞远,而是目光灼灼望着姬安。
姬安的身体泛出冷意,寒冷像要侵入他的骨髓中,可他无法再思考别的,眼前只剩下了这个麻木的动作,掀开一具具腐烂的尸体,尖长的指甲滴出血,在搬尸的时候弄断了。
整整三日,樊城下了雪,落到他的肩膀上。
姬安终于在层层埋着的尸堆,翻到了一只满是鲜血的手,那手的样子熟悉,牢牢攥成拳头,垂了下来。
姬安的手碰到那只尸体的手,他去勾那指尖,将那紧攥的拳头撬开。
那脏污不堪的拳头里,赫然滚落一枚白玉无瑕的红豆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