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婴再回来时,眉宇间多了一抹极淡的阴影,姬安不清楚刚才那个道长与齐婴说了什么,但瞧齐婴神态也没有要告知的意思。
姬安两三下,灵活地攀爬上齐婴的发顶,稳稳扶住了,继续指挥行路。
齐婴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卷纸,用以和姬安沟通。
姬安写道:“去我们第一次去过的那座祠堂看一看。”
齐婴记得那路线,很轻松便走到了,转过几道弯口之后,便在那座将军祠前停了下来,齐婴知道姬安是对那日看到的将军像有所怀疑,便带他去再看一回。
他们踏入祠堂中,座上分明是那个将军的雕塑,但是无论从工艺手法来说还是细节上讲,整座雕塑金身塑像,远观之竟比那尊佛像更要恢弘堂皇。
难怪姬安总觉得不对劲,原是他们起初最先进去瞧的将军祠过于富丽堂皇了,乃至于之后再看到古刹里蒙灰的一尊尊佛像,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齐婴解释道:“衡远将军,崇景二十三年北荒大将,于荒国与北蛮夷的战争中壮烈殉国,衡远屡战军功,明德十八年,地方人士出资为其修建将军祠。”
姬安:“呜?”
“是的,那个地方人士也就是陈氏,彼时陈氏先祖为衡远将军马前卒,衡远死后陈氏不忘昔日栽培,族人主动为其修建将军祠,所以。”齐婴表情略冷,显几分讥嘲,“现在很多陈氏后代追溯起他们的先祖时,便会说大将军是他们的祖先。”
姬安:“嗷。”
难怪了,看这樽雕塑的手笔,没大把银子投下去根本建不成这样。
姬安骑在齐婴发顶,揪着他头发,又指挥转了一圈。
齐婴带着他上前去详观,姬安凑上前一点,爪子摩挲了下衡远将军像,别的神像外面都是贴着一层金箔,但是这一尊像是纯黄金打造的。他不由咋舌,不愧是皇商陈氏。
从将军祠出来之后,仍是一无所获,至于昨晚那些与他们一起去古刹砍雕像的人,疯的疯傻的傻,像遇到了什么诅咒。
姬安思忖片刻,决定与齐婴先去找附近的老人询问一番。
桃林之外还有一片海滩,他们途径时,恰好撞见了日落,漫天火烧云,如玫瑰海,点燃了整个天地。
暖薄的光晕从海面上浮起,醺着春风面,潮汐的海风一阵阵吹拂过,浪潮从远处由远及近地扑来。
姬安狐眼亮了,爪尖抵了抵。
齐婴知道他想去瞧海,姬安从来没见过海,自然好奇无比,那层淡粉色的光没入姬安眼中,连银白的瞳孔都沾上粉红色的光晕,阵阵发亮。
姬安在齐婴头顶兴奋地唧唧呜呜叫个不停。
齐婴将他抱下来。
姬安:“呜?”
然后就被齐婴捧着在半空转了一圈,姬安被齐婴双手圈着,被这高速飞转弄晕了,眼前全是大片大片的玫瑰海。
他哇呜一下滚倒在齐婴掌心里,齐婴面孔上多了平日里少见的笑意,姬安怒目而视,齐婴仿佛也明白过来,自己玩得太过了,手指提了提姬安的肉垫详作道歉,姬安一爪扒拉了过去,齐婴才诚心诚意:“别气啊,多好玩。”
落日余晖将他们的背影映出了淡淡倒影,一人一狐,变成一道孤独的光晕。
姬安的脑袋垂下来,就挂在齐婴耳边:“呜呜嗷呜嗷呜呜嗷嗷,嗷呜嗷哇呜嗷呜呜。”
齐婴问道:“你在说什么啊?”
但是姬安又不说话了,他翻身躺在齐婴的发顶,眼睛里倒映出恒远不变的落日余晖、瑰丽天河。
‘如果以后我不在长宁君身边了,长宁君也要永远开心。’他悄悄对着这片云彩说,同时又祈祷没有人听懂。
走了一长串的路,姬安好奇,也想去摸一摸海水,就让齐婴放他下来,齐婴将他放在了沙滩上。
姬安的爪子戳了戳海水,随即整只肉垫都浸了进去,他眼里一亮,爪子在底下荡了荡。
他喜欢大海。
齐婴怕这么一小只摔进海里淹死,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一步不少地跟着他,姬安瞧见沙滩上有一些白色的小点。
姬安踩到时不由后退了两步,爪子尖点了一点白色颗粒,用鼻子嗅了嗅,居然是咸的。
齐婴:“这是海盐,因为海水是咸的,便能共通过日晒的方式制成盐来。”
齐婴的声音越来越慢,倏然停掉了,目光从姬安爪子尖上的白色盐颗粒落到更远处的海水上。
那一刹那,一道灵光滑过姬安脑海。
盐?!
这世界上比丝绸、茶叶还要贵的东西是什么?这世界上,人人都需要的、又能牟取巨大暴利的东西是什么?
盐啊。
反观齐婴,也察觉到了这一层更严重的东西,顿时也不做犹豫,半蹲下来,手背垂在姬安面前。
姬安纵身一跳,顺着齐婴的手背一路往上爬,跳上齐婴的肩膀。
他们往着海水的方向跑去。
不止是这些海盐由来的重重疑点,多的是奇怪之处。
例如,即使是正常的古刹里,哪里会供奉那么多的佛龛?
在桃林镇中,几乎几步就能看到一座寺庙,寺庙林立。
但最大的佛龛中却成了噩梦的开端,表面上普通平静的桃林镇,多的是不同寻常之处。
沿着海岸线跑,随着身后的夕阳越来越少,一轮红日逐渐淹没了整片海水,湛蓝相接的海光一线里,可以看到远处拉着层层围栏的一角,那条线仿佛将这片海域一分为二,挡住了远处的路。
有三五个村民刚好在休息,路过这边时眼尖瞥到了齐婴,霎时脸色大变,一个农人拿起了锄头,远远地冲着齐婴喊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齐婴:“某来桃林镇客居,家里人受伤了,在桃林镇修养。”
几个村民几颗低在一起嘀嘀咕咕,不过片刻又抬起头来对齐婴喊道:“那你就早点回去桃林镇去吧,这里和桃林镇离得远,也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看这样子像是不打算放人进来了,那条线拉着紧紧的,从这头能窥到那一头依稀的人影,但看这些村民的态度,手握着锄头,仿佛他们敢走近一步,那锄头便会毫不留情地劈过来。
姬安不想就这么功亏一篑,他抬眸,和齐婴对视了一眼,齐婴嘴角动了动:“不行。”
姬安一脸正色地望着他,齐婴道:“你若出事了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姬安也不清楚了,但他心头当真好奇透了,肉垫按着齐婴领口,用狐脑袋去蹭,边蹭喉咙里边发出咕噜咕噜像是讨好般的声音。
齐婴几乎不用低头,就能看到那贴得极近、一瞬不眨的银白色圆狐瞳,流露出渴望又好奇的光芒,更何况,姬安就扒在黏糊糊地扒在他脖子上,叫声又轻又软。
齐婴的嘴角很轻地动了下,还想张口拒绝,姬安就伸出舌头来舔他的面孔,湿漉漉粉嫩的舌尖将齐婴下巴舔湿了一片,齐婴足足怔了有十几秒,反应过来后顿时面红耳赤,倒吸了口凉气:“姬安。”
这一团白色嗖一下跳到了地上,齐婴想再去阻拦时,已经来之不及。
姬安忽然发现原型时的好处,因为本来就没多少羞耻心,如果人形干这种事情肯定不得行,但当了只狐就可以对齐婴为所欲为了,果真,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姬安轻巧地蹿进了这条线里,对着远处的齐婴挥了挥爪子,又比了个手势,就见着这一只上蹿下跳一阵乱比划,齐婴依稀明白了这是让他在这里等他的意思。
姬安跟着方才那些农人后边走,初走时前路狭窄,渐渐的才通了人,露出两边宽阔来。
这是一片低洼之地。
除了那片湛蓝色苍茫的大海之外,姬安看到的还有被分割整齐一块块的田地,那田地奇怪,里面蓄满了水。
而这些盐田里,赫然堆着大片雪白的盐。
姬安蹑手蹑脚一路爬过去,用旁边的草垛遮挡住身体,走得愈近,愈能嗅见海水的咸味,姬安悄悄用爪子点了一点白盐,用从齐婴蓝布兜里扯下来的一点点碎布包好,常见毛发里打算带回去做证据给齐婴鉴别。
村民们有的挑着担,有的三五成群推着整车整车的盐往外走。
不少村民抬起头来,让躲在角落里的姬安一瞬间看清了那一张张面孔,都非常年轻,这很好解释了为什么桃林镇白天里看到的大多是老弱病残。
原来整个桃林镇的年轻人都在这里私制私盐!
食盐作为朝廷垄断性物资,一直都是由政府控制价格,盐铁官营,自古以来始终不变,盐税高起经常导致官盐价格奇高,其中利润是无数人眼馋不止的,姬安之前也听说过昭国有官僚与盐商勾结垄断,谋取私利。
在齐国境内私制、私运、私销原盐都是大罪,而且按照他目前看到的数量,基本上可以定为死罪,何况齐国严刑厉法,律法在十三阙中都是令人胆寒的。
经核实后确有违法者,按律当斩。
制盐的成本又是极低,十文尚且不到,但售出却能达到三十余倍,暴利产业,加之官家的税高。若是再阴谋论些来讲,如果他治的盐运往其他十三国,此间的利润,恐怕是无比之多。
一个小小的桃林镇里,出现私凿盐井的事件,倘若无人指使,怎么胆敢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