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安怔怔后退了一步,他刚好眼尖瞥到了身旁打开一角的篮筐,便钻了进去,底下垫了一层厚厚的白布,姬安凑下脑袋嗅了嗅,白布底下是一层盐,因为是私制盐,嗅起来的味道也与普通盐大相径庭。
他又探出狐狐头,爪子费力去扒筐盖,将筐合拢了。
旁边的两个村民刚好过来,拍了拍筐子外面:“是这筐没错吧。”
另一个村民道:“新鲜的,都是刚装上去的盐。”
两人合力,搬起这袋盐,姬安只觉身体一震,整个空间在震动,他勉强稳住了身体,在两个人挑的担里保持住了平衡。
两只耳朵竖起来了,姬安用爪子悄悄扒起狐耳朵,篮筐底下,探出两只亮晶晶的银瞳,外面两个村民在交谈。
“这一筐,大小能抵后面一个月了。”
“这次运到成国,也不知晓上面能有多少批下来,拿出去是三百文,我们成本仅仅八文,成国那边售价是五百文,也不知道我们这次到手的有没有二十文。”
“真是糊涂了,大头我们怎么可能拿到,自然是归大司农啊。”
“你怎么说出来了!”
“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你难道害怕人偷听不成?”
那两人闻言也都松了口气,走到半路走不动了,便提议先歇上一歇,这一担子的盐被狠狠摔到了地上,一阵地动山摇。
姬安被他们晃着也摇了几下,从白毛里探出的爪子只得紧紧揪着篮筐一角。
眼睛还想探出去再观察。
谁知也就是这一刹功夫,眼前仿佛有什么白影越过去了,两个村民还尚未歇息够,便如惊弓之鸟般猛然站了起来,提声道。
“谁!”
“是谁!快出来!”
姬安耳边接连响起这几句声音,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顿时紧张得捂住了头,但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远,朝着反方向去。
盐筐被人掀开来,还未待姬安看清楚眼前,就被被人连狐带盐挑走。
两个村民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骗局时,已经来之不及,还未待他们回头去追,方才挑了一路的盐已然无影无踪,两人都明白过来这是碰见了什么,不由啐了一句:“呸,又是这个可恨的盐偷子。”
“偷了不知有多少次了,怎么又被撞见了,真晦气!”
“那哥,我们还追不追?”
“追个什么追,碰到这偷子只能自认一声倒霉了,那么多次,你见哪次有人追上去过。”
从他们的话里,姬安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居然是偷盐的。
他被那飞速晃得难受,就在这时,偷子停下来脚步。
姬安头顶照进来一束光,他察觉到偷盐贼掀开了盖子,姬安拿爪子挡了挡光,努力缩在盐筐角落里减少自身的存在感。
结果,在他头顶,就明晃晃飘落下一根羽毛来,那根羽毛雪白,在半空中旋飞下来,落到了姬安两只肉垫前。
姬安的爪子颤了下。
他慢慢仰起头来,看到阳光下肩胛上收折在身体后背有力的两翼,翅膀呈折叠状,因为双翅还是畸形垂落的,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姬安感到脸有点点麻了,他忍住害怕,从异人的翅膀再上看,再往上,是青年一张孱弱、瘦削的面孔,以及沉沉望着他漆黑的双眸。
“啊呜——!!!”
姬安扭头就跑。
脖颈后一轻,那长着双翅的青年倏然伸手,抓住了他的其中一根尾巴,将他连根提溜了起来。
姬安身体飘了下去,就这么一小团白晃晃的在半空飘悬着,他无助、害怕地叫个不停,四爪踩着空气,发出虚弱的威慑吼叫:“呜呜。”
那青年低下脸来,神情呈现出一种苍白的无措之感,看看狐,又看看盐,又看看狐,可能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这团雪白的盐里会出现一只成精的。
姬安叫得更惨烈。
那青年一瞬不眨望着姬安,茫然道:“你是盐吗?”
似乎想要验证自己的想法,那青年微微俯下脸,轻轻去嗅姬安是不是咸的,姬安忍无可忍,终于才挣扎出来,那青年便朝他追去。
半空中一道飞快的白影唰啦起飞,在半空嗖一声,直接扑到了还在原地等待的人的怀中,齐婴手掌里稳稳接住了一团,待看清楚时不由诧异道:“怎么了?”
姬安要转头往回指,却发现刚刚还追着他的青年已然不见了。
齐婴掏出纸笔让姬安写,很快他就将方才看到的情形叙述了一遍,姬安还坐在齐婴的掌心里,爪子拉着齐婴往外去,想领着他看刚刚自己发现的那个隐秘羊肠小道。
这回情形和方才那处却又完全不一样了,方才那两个被偷了盐的村民,肩上挑着另外一担盐,期间有一个穿着华贵锦袍过来巡查的,看到这样人的奇怪动静,皱了皱眉,道:“停下来,就是说你们。”
两人一声不敢吭。
那督查在两个村民紧张的视线里,用手掀开盖子一角,底下的雪白印了出来,村民们见状,无不松了口气。
想必是方才有人帮他们补上了这袋盐的空缺。
督查却脸色大变,怒气冲冲一甩袖,指着洁白盐粒上面的黑点,质问道:“这是什么?”
“回官老爷,大概是一点灰,蹭掉就好了。”其中一个村民见状想走上来,用袖子去蹭那灰,陡然间胸口一重,就被人用脚踹着心口,踢出了百米之外。
姬安陡然尖叫,那尖叫声戛然而止,被齐婴用手掌捂住了,姬安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叫出声,不然会被发现,在齐婴的目光示意下,艰难点了点头。
方才被踹到地上的村民被其他几个村民扶起来。
那督查朝四周看了一眼,如同威慑般,冷声地说:“废物东西,都被你们给弄脏了。”
“看到没,这个,就是不好好制盐的下场,但凡有偷懒者,都是这个下场。”
督查嫌恶地一甩袖子,一脚踢翻了剩下的盐,他们挑着的半点盐,因为夹杂了一点点的污秽,便尽数摔倒在地了。
两个村民怔怔看着,仿佛呆住了,眼睛却慢慢红了,心口已经被踹到吐血的村民发疯似的扑上去,他们紧张地用手去抓地上的盐,盐愈滚愈乱,最后满地都是。
雪白的盐粒滚得到处都是。
督查一抬下巴,督查身后那些雇来的打手便一拥而上,无数拳脚踢下这两个血肉淋漓的人,旁边的村民还想上,却被密密麻麻的黑衣人用身躯隔成的一堵墙给挡住了。
村民激愤,为首的督查却颐指气使,站在那当官的身前耀武扬威,下巴抬着看这些人,冷笑着说:“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他朝下看,望着那双双黝黑气氛的脸孔,有的露出苦难之色,有的已然麻木不仁了,只敢握紧了拳头又松开。
确实要好好镇压这些刁民。
私盐管理者便穿着那威风的官服,居高临下,对所有人讲:“从今往后,胆敢有肆意回嘴、不认真制盐者,就都是这个下场。”
督查一抬下巴,目里分明毫无表情,似一条冰凉的蛇。
他身后的打手们一拥而上,扑向了这个伤痕累累的村民,一下下拳脚再次击打向这个本就千疮百孔的灵魂。
姬安怔怔看着,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倒流,他看着别人挨打,眼泪却从狐眸里冒了出来。
但是这个被剑刺穿的村民在半空中踉跄了下,再也坚持不住,倒了下去。
鲜血喷了一地。
群情已然激愤,愤怒得仿佛要揭竿而起。
地上的血,红得惊人。雪白的是盐,洒在伤口上。
姬安还在簌簌掉泪,眼睛却被一双手蒙住了。
齐婴的声音在他耳边传来:“别看了。”
夜里回去时,姬安仍然魂不守舍,齐婴给他弄了个狐窝,用棉花球拼成的小小一团窝,上面铺了羽毛般细软的白垫,大小又刚好是姬安的尺寸。
姬安抬眸看向齐婴。
齐婴解释道:“我不知道你睡不睡得惯这个,就先让附近的裁缝给你做了家。”
这一晚姬安似乎变得很沉默,像是被上午那件事给惊吓着了,他也没有做声,很乖地顺着齐婴的的意见,慢慢爬向这个窝,九条尾巴都严严实实地缩了进去,像一流液体,两只粉白的肉垫朝外一抓,蜷了起来。
齐婴知道他没有睡着,夜里的时候,这分明舒适安逸的窝里,冒出了一点狐爪,随后一整只液体便流了下来,爬到了齐婴的边上。
他也是困惑的,爪子每一步都要晃,仿佛摇摇欲坠快坚持不住了。
姬安:“嗷呜嗷?”
知道啊,不然兔死狐悲这个成语是怎么来的,齐婴慢慢地想,他这时也没有吃惊,为什么能忽然听懂姬安的话了。
“死人,是很长见的,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死一个,或是死于路途,或是死于敌人的炮火之下。”背对着姬安,齐婴慢慢说出来。
姬安的呼吸仿佛变得很短,又很长,只能看着齐婴,眼睛里酿出泪来。
朝生暮死,好似人生也是这么短短一刹那,只因夜里有人死了,大家都很愤慨,后来天亮了,似乎天就亮了。
只不过是一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许只是柔弱者对于同类之死的悸动。
他觉得那样伤心,但齐婴只是告诉他。
“那些士兵,在无法保护爱人的时候,只能努力的挣军功、往上爬,费力改变无法改变的命运,直到生命线一点点地消失。”
做不了火,没人能做得了火,他们生来被烙刻在这座耻辱的墓碑上,直到天黑又天亮,人们死去又活着。
姬安才看向齐婴,眼睛湿了,但他说不出话,只能空流眼泪。
“你在哭什么?”
“我哭世人太苦了。”
他无力低下头来,爪子紧紧攥着齐婴的衣角,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只有嘴巴在抽搐,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爪子仿佛就黏在齐婴的衣袖上了,齐婴听着他在那边说着呜咽,那一刻却仿佛什么都听懂了。
那些眼泪蒙住了姬安的脸,打湿了雪白的毛发。
齐婴与他额头相抵,姬安被那层薄薄的温度烫到。
“嗷呜嗷呜嗷?”
他呜呜咽咽地问。
“会好起来的。”齐婴这么告诉姬安。
那双深黑色的眼睛望着他,仿佛透过姬安看到了迷茫的世道,露出一个安慰般的笑,那张少年面孔尽量挤出笑,可齐婴面容隐带憔悴,甚至手上有寒疮。
“生的人,带着死去的希望。”
他的下巴紧贴着姬安的毛发。
“可是我们,还是得为了那些人好好活着,去完成他们的遗憾。”
齐婴的眼泪温热的,滴到姬安的毛发里。
姬安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好像天地再也不会长明了,但是齐婴的手掌贴着他,
“会好起来的。”
他跟他保证:“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要去想那些糟糕的事了,我们得为了活着的人而活着。”齐婴一次次地重复。
姬安露出一个比哭还奇怪的笑,眼泪便滚烫地滑落,他的心尖里像是藏了把匕首,呼吸便寂寂的,一直化了,变成那人掌心里的软语,像是被人揩掉了眼泪。
“可是我们得为了这些还活着的人活着,也不要忘记出现过的苦难。”
“会好起来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