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春台是个什么地方呢?
昔日夫子携众侍坐,问其志向,人或答千乘之国,或万乘之国,唯有曾点答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1]
前大荒主感其心意,便取咏春二字,设咏春台,任是寒门清贫,或富甲一方,皆是一视同仁,自咏春台而出者,大多王侯将相、名垂千古。
十三国中便有七位君王是咏春台出来的,且不说那孟齐二帝,成、昭、宋、楚四君也恰是那一年同入的咏春。
大荒之中无数人挤破了头,也想将族中子女送入咏春台中,凡能入咏春者,必定是才情俱佳,六艺皆通,但因其招生严苛,无数人只得望洋兴叹。
而姬安,居然收到了来自咏春台的来信,要知道,咏春台收学子极其注重资质,居然将千载难逢的名额给了他,毕竟他当年一出生就被锁在九重台中,那可是整个大荒都知道的丑闻。
姬安一头雾水地听那小厮转述齐婴的话,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遗什么万年。
姬安讷讷说:“搞错了吧,齐婴怎么会……”
怎么可能那么坏啊?!绝不可能。
姬安:“你胡说!长宁君明明是个好人,怎会干下如此丧心病狂、灭绝人性、天理难容且卑鄙无耻下流可恶的事!”
他口中那卑鄙无耻天理难容的长宁君在几千米开外,打了个喷嚏。
小厮笑眯眯说:“确实是长宁君亲口所说,其师郁青山人昔日走关山,便说‘天下少年英雄自吾辈出’,公子如何觉得,山人说的不是您呢。”
姬安:“英雄个鬼头,我才不去,遗臭万年我也不去,去什么学堂,被人嘲笑吗?我是疯了还是傻了啊,你回去跟齐婴说,我才不去什么咏春台。”
“长宁君说,不去就要成亲了。”小厮遗憾道,“您一定不想成亲的吧。”
姬安确实不想,但这也不是让他去咏春台的理由,他的尾巴耳朵根本不能见人啊,还是同龄人,这些年在同龄人身上受到的嘲笑可够了。
姬安:“滚开啊!”
小厮颇为无奈,姬安骂完那一句就去摘桌上的葡萄吃,脾气显得坏极了,把人都赶得远远的,然后还问:“你怎么还不滚?”
小厮道:“长宁君既然让我来这儿,就没有回去的道理,公子不如再好好想想。”
姬安很是坚定:“我不去。”
他吧唧吐出一颗葡萄籽,紧握在手里:“天塌了我也不去咏春台,齐国那老小儿说,进咏春台的都是站着进去,哭着出来的。”
小厮温声劝道:“您难道不想成为举世英才吗?”
姬安:“不想。”
小厮劝了半天都无望,默默退出了他殿中,姬安平日里无聊,藏了不少话本子,就一边磕着葡萄,一边翘着二郎腿慢吞吞地翻页。
吃得满手流汁水。
他正用丝帕慢条斯理地擦呢,忽然那一端传来一阵声音。
姬安眼睛抬了起来。
是他殿中常来的那个小宫女,在飞快朝他使眼色:“殿下,快跑,快跑。”
姬安没看懂,以为她也想吃葡萄,就拣了两颗大的,递了过去。
“不是不是,你。”几乎没来得及正确转述,这话就半路截断了,小宫女一口气都不带喘的,急急道,“今天下朝之时,有朝臣恭喜殿下得入咏春台,皇后娘娘就问起魏公公如今你走到哪里了?魏公公说殿下还没走呢,还在昭殿里日日躺着呢,皇后娘娘很生气,现在正在来的路上了。”
姬安:“哈?可我寻思着我也没答应去咏春台啊,这春,谁想咏谁咏,反正我才不咏。”
那小宫女却兀的闭上了嘴巴,如临大敌般倒退了一步,姬安奇怪地咦了下,她却瞬间扭头溜走了。
门后响起一声轻咳声。
姬安也察觉到了奇怪之处,他一抬眸,就看到了站在他殿门的燕皇后,但现在叫她燕太后更为贴切,年仅三十有余的太后,也实属年轻了些。
燕言君倚在门边,抱着手肘,不知听了多久的耳朵,女子身后站了几十个壮汉。
姬安还在吐葡萄皮,看到这幕,默默放下话本,颤巍巍叫了声母后。
燕言君:“给我把他捆起来!”
姬安:?
姬安这才想起跑,但是尾巴尖已经被燕言君一把攥住了,毫不留情地往回拉,将姬安拖了回来,几十个壮汉在瞬间包围了姬安,手上的绳子朝他捆来。
他们的动作非常迅速,几秒功夫就将姬安五花大绑,打包到了马上。
马上狐默默流下了一行眼泪。
他内心悔之不及,他就该听人话直接跑的,后悔,他本人就非常的后悔。
燕言君摸着姬安的头:“我燕家出过不少状元郎,可惜都不是自己考上去的。”
姬安:“母后?”
姬安被捆在马上动弹不得,绳子五花大绑地从他的背后缠过,连姬安那九条尾巴也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他试图挣扎。
“母后,母后,有事情可以再商量的啊,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也没有把你当成亲生的看。”燕太后捏了捏他的狐耳朵,蓬松的白狐耳软绵绵的手感极佳,姬安当时寒毛都竖起来了,何况身体偏倒在马上被捆得动弹不得,只得很可怜地看人。
“别这么看我。”燕言君幽幽说,“谁叫你是她的儿子,白婠好歹昔年名动诸侯,文房四艺经史子集无一不精,遑论礼乐射御书数,那贱人虽作得人心烦,但她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天赋才能,你是她生的,总不能让你白白在这深宫里养废。”
上一代人的恩怨不要连累到下一代无辜者呜。
燕言君显然并不想给他再开口的机会,果断用胶布一捆,将他嘴捂上了,姬安呜呜连叫了好几声,但双手被捆着也无法揭下胶布。
“这名额不易,燕家那一群草包都不配,居然还有人跟我提议说要代你入学的,这群蠢货。”燕言君声音放低了,丹凤眼也就瞧着挣扎的姬安,“不过我也能理解,毕竟咏春台确实是一个千载难得的机会,族中多少求了多年,都无法入一趟。”
“原本今年的名额已经满了,也不知长宁君花了多少心血,才使得又多出了这个名额,不枉当时他在昭国为质之时,你对他那般亲善。”
“若是他人要欺负你,不过你也习惯了吧。”燕言君在他的狐耳边,声音越来越轻,伸手抚平了姬安的领子,“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去了也要时时警惕,咏春台的并不是每个都是良善之辈,谦逊时须得坐下,平日也挺直胸膛,不能自傲,也不必自卑,他们未必比得上你。”
姬安还没答应去呢,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姬安半是挣扎地点点头,燕言君摸了摸他的脑袋:“好乖。”
“母后。”在他们背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看清姬平的那一刹那,燕太后脸色僵了几分,随即恢复如初,脸上重新带上了一国之母端庄大方的笑,就仿佛方才与姬安说话之时才卸下的伪装面孔又一次覆盖上了。
姬平也敏感地察觉到了,停下了脚步。
权力面前,亲生母子都会对立。
而那点剩余的母爱,却残忍地分给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想与他说句话。”
燕言君没有不答应的理由,让开一道位置,让姬平走过来。
那抹玄黑衣角就落到姬安眼前,姬安勉强抬起头,但也只能看到一点衣袍的痕迹,少年天子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便宜你了。”
姬安:“#8*&*#¥*#”
姬平揭开了他嘴巴上贴着的胶布。
姬安得以喘出一口气,他脑袋歪倒在马上,努了努唇,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你要是想去,我让给你呗。”
姬平冷笑了声,扭过头再也不看他。
“该上路了,太后娘娘,陛下。”
小厮冲着燕言君挥了挥手,牵着五花大绑捆在马上的姬安往咏春台方向走。
一群人目送姬安慢慢往咏春台的方向走去。
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年纪,被“薄情姘头”与“恶毒后妈”送去咏春台了。
这书童名叫万卷。
姬安:……
虽然说姬安不大识字,但也能听得出这个名字是对他的嘲讽,姬安好歹是读过那么一点书的吧,怎会有这样的人名。
但那小书童笑眯眯的。
那咏春台位于大荒的极深之处,真正走去费了不少时日,其间万卷生怕他跑了,寸步不离看着,除了喝水吃饭哪儿都跟。
姬安逐渐放弃挣扎,思维从怎么也不肯去咏春台,到后来读吧,读读也行。
这匹良驹载着姬安飞奔了三天三夜,在咏春台山门前停了下来,万卷还背着姬安带去的一大箱书箧,与山门前人说明了身份与来历,很快就有人来接待了,也有不少的学子围在前面,看到姬安之时眼睛都瞪大了一些,这恐怕是第一个被五花大绑来咏春台的。
由于他是长宁君举荐,甚至得到了一个特殊通道,径直穿过众人,跟着那接待的人往山顶走,山亭中早就坐着一个鹤发老头,握着一把拂尘。
对方却先开口了。
“我听长陵多次说起过你。”
姬安诧异极了,他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尤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一脸肃穆望着他,一时间仿佛寿命都削去了几分。
“今后我会亲自教导你。”
姬安窒息了,他结结巴巴说:“您,不,不用,我跟着大家一起就好了。”
居士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起来。
但是对方格外通情达理,并没有强压着姬安,而是给他点适应的时间,姬安心想如此也不赖嘛,能混则混,也并不全是因为他看到了郁青山间有一大片的葡萄园林,还未等他笑出来,“哗啦”一声将他那一大箱的话本就被几个随机来检查的人全扔到了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