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之后,姬安在营中的身份一下子变得特殊起来,由于和齐婴那一层身份的关系在,他都已经做好了被人指指点点的打算,但在北上这一路上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风言风语。
直到后来姬安才知道,原来那些声音曾经是有的,只是在一开始就有的时候,那几个最初说话的人就被治军严苛的霍将军捉了出来,犹如杀鸡儆猴一般,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十几个军棍,有例子在前,此后就再也没有人敢乱说话。
由于一路顺风,分明快到庆祝的地步了,齐婴就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病倒了。
那场大病来得突然,几乎在瞬息间,似乎就席卷过来,寒疾并着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名字,咳声一声比一声重。
谁也没有想到,那样高大的影子,一下子就倒了,军医来来回回在营帐中穿梭,走出营帐时无一不摇了摇头。
姬安并不清楚究竟出怎么了,只是一夜之间,他就没法再看到齐婴了,唯独那一次,姬安闯入了那道门中,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婴就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衣,望着远山,眼里没有一丝情绪,唇色也是血色全无。
桌子上一旁放着喝到见底的药。
他已经不肯见姬安了,自从病倒之后,姬安每次去找齐婴时,都在门外被拦住了,隔着帘帐,能听到一声声的闷咳声,那一次发生了平静的争吵。
姬安去拦了尚乐南问他齐婴到底是怎么了,但是尚乐南也不告诉他,唯有叹息声,从那叹息里,姬安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病得很重。八壹中文網
“为什么会这样。”
尚乐南低声:“感染了风寒,加上此地的水土不服,可能就。”
那话音未完,就被姬安怒气冲冲地打断了。
“你们能治好他吗?”
尚乐南的头深深低了下去。
尚乐南没有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显然易见,也说明了一切。
长宁君这场病来得蹊跷,也气势汹汹,军中难免议论纷纷。
在一个雷雨夜里,漆黑一片的营帐外传来脚步声,哨兵瞬间便举起了枪,待看清楚眼前时,才发现那是什么,打远山来了一个跛脚道人,那道人形容憔悴,走过了大漠孤烟,才来到的此地。
哨兵问道人,道人说来找一个人。
对着姬安的,便是一张雪白面具。
道人没有摘下那张面具,姬安却认出了面具底下的人。
姬安:“是你。”
他自然认出来眼前的卞时珺。
卞时珺此时不再穿着昔日在齐王宫中时那一身国师形制的衣裳了,他一声风尘仆仆,衣裳蒙灰,像经历了一场极其艰难的跋涉。
姬安与卞时珺没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就不欲多言,却被叫住了,卞时珺道:“公子不想知道为什么长宁君会变成这样吗?”
道人的声音很轻地从那一端传来:“三年为质,到死于北夷,再到如今的病重,似乎全天下所有的坏事都被长宁君一人沾染了,这些事情一桩桩未免过于巧合了吧,公子真的觉得,这些都只是意外吗?”
姬安:“你想说什么?”
卞时珺闭了下眼睛,再看向姬安,“而是因为你。”
“因为我?”
卞时珺看着远处,道人轻声说:“你们生来疏途,命格相逆,本是极贵顶好的命格,寿元高厚,福泽绵长,倘若硬要纠缠,恐怕命中相冲,煞星天降,沦为祸难,子嗣缘薄,多灾薄命,若及时止损,再不相见,可免除灾祸。”
那话语熟悉,仿佛姬安在何时便听过,如今再响起时,仿佛回到了当年那般。
那是几年前,姬安在酆歌的大悲寺里,一个叫做如有的和尚这么对他说的话,一字不差,他没有听。
后来去国离家,在那里,齐国的国师也与他说了同样的话,也是二度忽略,直到今日,这同样的话语如同噩梦一般再次在姬安耳边出现。
卞时珺退了出去,原地只剩下姬安一个人,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他一直看着远山,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不语。
帐外有人早等在那里,两个人,一高一矮,全都穿着一身黑袍,他们皆用黑袍的帽子盖住了头顶,看不清脸孔。
卞时珺在这两个奇怪装束的人面前停了下来,他们将帽子摘了下来,露出原本的面孔来。
正是昔日的陈静瑄与单薇子。
卞时珺说:“我都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一字不差跟他说了,你答应过的。”
陈静瑄道:“我会办到的。”
卞时珺转瞬便退了出去,原地只剩下了两个人。
单薇子问:“我们这样子真的好吗?”
“总不能看着他一直在这里沉沦下去吧,幻境就是幻境,无论怎样都不能代替现实。”陈静瑄说,“能叫醒他的,只有他自己,我们只是帮了他一把。”
单薇子低下头,还留在过去的身体瘦小安静。
“你听过一个词,叫时空旋涡吗?”陈静瑄俯下身来看着她问。
“哦忘了你现在还是个小孩。”说着陈静瑄便自问自答起来。
他解释道:“根据爱因斯坦相对论,地球质量在时空的四维结构中凹陷,惊悚利用黑洞的力场,制造出一种超空间的幻觉,这种渠道使得玩家以为是回到了过去,但是事实上。”
单薇子:“那是什么?”
“是过去无法改变,只有忘掉的记忆、真实的人,以及。”黑袍之下那双眼睛慢慢抬起,青年的目光冷静,“以及混淆记忆的大脑。”
“我也是一样吗?”单薇子问。
“嗯,当然。”陈静瑄道,“只有离开这里,才能够回归时空。”
“你确定他会跟我们走吗?”
“他会的。”
那天夜里,姬安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齐婴,他本以为是见不到他的,许是那一日的月色太过明亮,他便想着出来看看月亮。
夜凉如水。
背对着姬安,齐婴就一身白衣站在那里,一双凉薄目,略空地望着远处。
齐婴的面庞不见消瘦,只是浑身那股精神仿佛在一刹那,变成了一种更为苍白的质地,恍若玉山将崩。
唇是失血的苍白,因为饮了些酒,竟有种醉态。
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像层层如涌,姬安停了下来,看着齐婴看月亮的侧脸。
“……齐婴。”
齐婴的头偏了下,也注意到了背后的姬安,
姬安没有动,他站在远离齐婴不远的地方,影子被月亮的光亮照得很小很小,只有一团倒映在地上。
齐婴脸上显出一种狼狈,转身要走,但是姬安朝齐婴的方向跑去,伸手抱住了齐婴的腰。
“我要走了。”姬安说,“你不用躲我了。”
齐婴停了下来,瞧着有一瞬间的苍白,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时仿佛针落可闻。
齐婴问:“你要去哪里?”
“回青丘。”
想想真是不甘心啊,明明只差一步。
齐婴说:“好。”
他慢慢笑了,仿佛发自肺腑那般的笑。
姬安:“人总是要离开的,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水永远在流。”
齐婴重复:“你说你在我旁边睡一会儿,只是睡一会儿。”
“嗯。”姬安的眼睛抬起来,牵了牵嘴角,试图落出一个笑来,“现在也该继续上路了。”
“可以不走吗?”
“不可以啊。”姬安说,“你病得太厉害了,我得离开你了,你的病气会过到我身上,把我也弄伤的。”
齐婴:“是这样。”
“但我会好起来的。”齐婴说,“你也可以等我好起来。”
“我想离开了。”姬安说道,“我要回到青丘去,去找我的叔伯们,他们跟我一样,有尾巴耳朵,在那里我能找到我的同类。”
齐婴一直看着他。
姬安说着说着,声音慢下来,眼睛睁得极大,回望齐婴,嘴唇蠕动。
“齐婴。”他低着眼睛,看着远处的一个小土坡,“对不起,你的未婚夫要没有了。”
齐婴:“如果我病好了,可以再来找你吗?”
姬安低下头。
“我不知道。”姬安实话实说。
“以后还能见吗?”
应该不会了吧,青丘距离大荒如此遥远,一个极南,一个极北,像两条永远不会交汇的线,隔着十万八千里。
姬安想了想,摇头道:“我会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你。”
齐婴看着他。
姬安勉强道:“我在青丘里,也会活得很好的。”
“嗯。”
“你哭什么呢。”齐婴说。
姬安急忙摸了摸眼睛,是干的,肩膀却一沉。
姬安偏过头,齐婴的一颗头沉了下来,在他肩上,如重千钧,只借他一靠。
姬安喉咙里像是掺了沙子,他想开口说话,但是什么也都说不出来,只空洞望着半空。
姬安伸出手,手掌里握着一只小小枝桠的荷莲,莲花开得正艳,如很多年前,盛开在满池荷塘里的一抹艳色。
齐婴:“这个也要还给我吗?”
姬安:“是啊,从来没有人给我送过花。”
“很漂亮。”齐婴拨着那花,说,“很漂亮。”
齐婴目送姬安走上了那个小土坡。
喉咙里却传出一股痒,齐婴猛然咳嗽,他低头看时,雪白的帕子上,赫然涟出了一行鲜血。
他低头看着帕子上的血,又抬头看着月亮,慢慢却笑了。
他没有告诉姬安,多年前,在那满池莲花中,他是他看到的最漂亮的一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