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安长久的盯着那个方向看,显然很费解为什么貔貅会先他一步住进了他家里,许是被姬安的注意到,哈士奇抬起颗狗头,似嘚瑟一般,哒哒绕着昔日姬安的花园走了一圈,途径野玫瑰丛,貔貅甚至还低头嗅了嗅,一爪子将姬安的花丛扑掉了。
姬安拳头硬了。
他的肩膀上忽然一重,齐婴的下巴搁了下来,轻轻搭在姬安肩膀上,手臂从背后环住了姬安的肩膀,姬安被环抱有些紧了,后背贴着带有热气的胸膛,呼吸也微颤了下,手指轻轻推了推。
“走吧,我带你去找爷爷。”齐婴低声说。
临到这时,姬安显得有些胆怯,他踌躇半天,犹豫说:“如果爷爷还是不要我怎么办?他都不让我跟他姓了,上一次他明摆着说我不是他的孙子了。”
齐婴:“你在飞机上可不是这样说的。”
“可是我害怕。”
“怕什么?”
“我怕爷爷和上次那样对我说。”姬安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齐婴的手掌捧住他的脸颊,低下头认真地说:“那又怎么样?”
“要不我走在你前面,如果他真的不要你了,我就给你使眼色,在他开口之前,你就跑。”
姬安还没想好这个主意是否可行,齐婴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牵着他就往李家走。李家和这里从来都是挨得近的两对面,几步就到了。
到门口时,姬安一时没动。
李家大门一直没关,虚掩着开了一条缝,这令姬安不由想起,在他还读书的时候,有时候跟同学们出去玩,玩得久了,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回来,那时候老爷子也总是这样,总给他的大门留一条缝,虽然嘴上总说着骂他的话,却也不会将他锁在门外。
这些事情不能多想,一想姬安整个人便肉眼可见的颓下去了。
他手指紧张地蜷起来,还被齐婴紧紧握在手里,牵着他往里走。
姬安还未踏进回廊,一个绿毛东西朝眼前飞扑过来,姬安脚步陡然一转,那东西也仿佛反应过来了一般,急急刹了车,不使自己撞到人身上去。
看到眼前的场景姬安微愣了下,但是他的老朋友却比他更快一步地打招呼。
“安安安安,我的宝贝安安。”
姬安脑袋歪了下,像是没明白,它又叫:“我的宝贝安安去哪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
姬安甚至感动了一秒钟:“臭鹦鹉。”
这只尾巴黄绿色的鹦鹉围着姬安飞了一圈,叽叽喳喳停到姬安的肩膀上,也不像昔年那样一口一个小兔崽子了。
姬安摸了摸它的喙:“我不在的时候,只有你陪着爷爷了。”
他定下神来,再也没有犹豫,朝前面跑去,路过那两个熟悉的如同泉眼般的黑白凉亭时,但姬安径直跨了过去。
远处亭曲檐廊,假山列石,渐通幽径,隔着遥远,姬安看到一颗花白的头颅,低着头在摸棋子。
原本姬安以为李怀瑾又在和人下棋,但是仔细辨认,李怀瑾的对面是没有人的,他一个人在孤零零地和自己下棋。
老人就孤坐在凉亭里,对着黑子白子一盘的琳琅满目,其中一颗白子掉到了鹅卵石上,和白白灰灰的石头混在一起,李工就费力地弯下腰去摸索,他时候已经很老了,只带着一个老花镜,还在费力的辨认哪个是他掉的。
忽然前面一双手伸出,轻轻拾起了那颗棋子,李怀瑾抬起头,看到了姬安的面孔。
“爷爷。”
李怀瑾的手指哆嗦了下,宛如固执极了那般,重重转过了头,不去看他。
背对着李怀瑾,姬安用手背抹了下眼,锲而不舍地叫:“爷爷。”
“你还要多久不理我?”
老人背对着姬安,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从小到大,别人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只有我没有,但是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其实说不羡慕也很假,可是我有爷爷,还有齐婴,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要父母,而是我没有办法得到,所以爷爷就是我的唯一家人了。”姬安说,但是李怀瑾看着并不是想要理会他。
“你说爸爸在庙里,我后来也去找爸爸了,但爸爸是爷爷的家人,却不是我的家人。”他费解地且伤心至极那般,久久望着地上,说到后面语不成句,“可我一直在想爷爷。”
老人家才转过头来,手里的拐杖轻轻敲了三下姬安的头。
姬安原本低下的头颅略微动了下,但那对狐狸眼却在一瞬间微微亮了起来。
他的悟性极好,几乎瞬间就领会到了李怀瑾的意思,很小的时候老爷子给他念西游,讲那祖师也是敲了猴子三下,当晚猴子便去见了祖师,姬安咂摸出李怀瑾的这个举动没准是原谅他了,但一时没想好是否真要在夜里再去找爷爷。
就当姬安犹豫之际,听到老人苍老的声线。
“过来。”
姬安略有迷惑地抬起头来,李怀瑾的手指拂过棋盘,问他:“你要拿黑拿白?”
姬安:“可以都要吗?”
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少耍贫!”
齐婴很懂事地退了出去给他们爷两留出相处的空间,齐婴一路逛过长廊,等到他再回来时,那祖孙两已经和乐融融的坐在一起了,姬安甚至提溜着个二胡,笑嘻嘻地在那给李怀瑾拉二胡听,李怀瑾的手指一下下搭着膝盖打节拍。
李怀瑾这时候更像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了。
“爷,那个家政阿姨呢,宋叔呢他怎么也不在?”姬安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一点不对劲,朝四周看了看。
“你不在的时候,家里就我一个,我把阿姨辞了。”李怀瑾说,“你宋叔去出差了,要隔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姬安:“那你吃什么呀?爷爷,你不会这段时间一直自己做饭吧。”
简直难以想象李怀瑾亲自操刀下厨的场面。
李怀瑾说:“会有人来做的。”
李怀瑾这么一说,姬安也放心下来,由于旁边齐婴回来了,他眼睛忍不住往旁边看了几次。
李怀瑾早发现了自从齐婴回来后,就吊走了姬安一大半的注意力,拿起自己的拐杖:“想去玩就去玩吧,等会儿家里还有客人。”
说着李怀瑾又叮嘱道:“但是不要玩得太晚,记得早点回家来吃饭。”
姬安连连点头,忍不住又扬脸说:“爷爷我考了第一名。”
“早知道了,真厉害。”李怀瑾的手掌拍了拍姬安的肩膀,老人的脸上真心洋溢着笑容,“赶明儿爷爷给你摆个大庆功宴!”
姬安可谓是扬眉吐气,就连齐婴也感到旁边的气场,姬安拉着齐婴的手,将他往房间里带:“我给你看样东西!快跟我过来。”
也就是他们往前走,刚路过客厅的时候。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姬安原本没注意,都跑过去了,忽然脸色大变,直直往回走。
姬安猛然顿住了,他没有看错,沙发上真真确确坐了一个冷脸的黑衣少年。
晏楚瞥了他一眼,继续坐在那原本属于姬安的位置上,玩着姬安的游戏机。
姬安:“?”
姬安:“你怎么在这?”
晏楚:“我来找爷爷。”
姬安:“这是我爷爷。”
晏楚:“现在是我的了。”
齐婴赶在姬安身后,看到两人险些要打起来,幸亏是手疾眼快紧紧抱住了姬安肩膀,才不让姬安愤怒地朝晏楚扑过去。
晏楚冷冷道:“就准许你有爷爷吗?”
姬安:“那是我爷爷!你个小偷,偷完我爹娘又来偷我爷爷。”
“偷?你觉得你配我偷什么。”
即使一开始的气氛还很温和,到最后客厅里仍然是乱糟糟一片,等吴森迟迟赶到清理案发现场时,两个人已经被齐婴分开了,两败俱伤,桌子上的花瓶瓷盏摔得满地都是。
姬安还对人怒目而视。
“我来给董事长做饭的,您别误会啊。”吴森解释道,“顺便把小楚也带上了,他只是和董事长聊得很投机。”
姬安对吴森的话半是不信的,表情也显得很是冷漠,齐婴边帮他敷伤口边听他撒气:“我早知道晏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惯会趁虚而入,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只是渐渐的,姬安的表情逐渐变得奇怪起来,他仿佛想起了一件一直被遗忘的事情。
为什么尚乐南告诉他,他是五蕴子唯一的血脉,不是还有一个晏楚吗?晏楚不也是他父亲的孩子,可若真是如此,那些细节也会有许多漏洞,虽然嫉恨着白婠,为什么燕言君至死对姬离都没有深入骨髓的恨意,甚至连独占欲那样的白婠都对晏楚比对他要好,真相只有一个。
姬安恍惚道:“我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但姬安也不是很在意了,也并不想去找晏楚或是齐婴求证,毕竟都过了那么久,他只是气晏楚出现在这里,又来和他抢他的家人,真是可恶,他没忍住和齐婴说人坏话:“太坏了晏楚,他怎么能趁着我不在就来偷我的爷爷呢。”
齐婴帮他揉脖子,应和道:“是啊,怎么能和我们安安抢爷爷呢。”
姬安坐在他熟悉的床上,任齐婴给他按压穴道。
他被按得连手指也发软。
姬安抬起眸来时,恰好齐婴也低下眼。
只是看了几秒,便倾唇,映在了姬安的唇上,薄薄的呼吸洒落到他脸颊上,让姬安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便很乖地张开唇齿,伸出舌头给人含。
因为亲的过于认真了,甚至两人连门口那只哈士奇不停的叫声也没有听到,但是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李怀瑾原本是想叫他们吃饭的,才拄着拐杖朝姬安房间走过来,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幕。
老爷子脑袋轰一声炸掉了,原本盘在手里的核桃也掉了下去,下一秒就是抄起手边的拐杖朝人横劈过来。
齐婴也不躲,任着那重重一击砸到身上,那膝盖顺势重磕到地上,对着李怀瑾跪了下去,沉声说:“爷爷。”
李怀瑾整张脸都气得通红,抓起拐杖,一击击毫不留情地往齐婴身上打。
姬安慌忙上前去拦,张开双臂挡在齐婴面前,边拦边说:“爷爷,你别打他,是我要和他亲的,不是他。”
“让开!”
李怀瑾当初想得也很简单,隔壁家的崽子没爹没娘,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空空荡荡多可怜,于是在那一年吃年夜饭的时候就让姬安把齐婴也叫到家里来吃饭。
谁能想到几十年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就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了。
李怀瑾没有想到自己只是几个月没有管姬安,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现在就很后悔,非常后悔,悔到肠子都青了。
“你是个男的,你也是个男的。”李怀瑾气得浑身哆嗦,拿拐杖一下下重重拄着地,“你们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姬安:“我也不想的啊。”
他一个滑步也跪了下来,跪倒在齐婴边上:“爷爷,你就算真的很生气,也要注意身体啊,骂我没有关系,但是你别气坏了身体!你这样子,我和爸爸都会很担心的。”
他这时候又知道拿他爸爸出来了,李怀瑾的脸色肉眼可见气得更加铁青了。
一个孙子,出了柜,一个儿子,出了家,孽啊,都是孽啊。
姬安见李怀瑾忽然呆着不动了,因为自己刺激过分了,试探性叫道:“爷爷?你没事吧。”
李怀瑾摆手,有一瞬间姬安觉得他在他爷脸上看到了一种“一念放下,万般自在”、甚至是放下屠刀的顿悟之感。
姬安还在忐忑不安,就见李怀瑾的拐杖重重敲了敲地板,老人露出一声叹息。
“算了,来吃饭吧。”
到了餐桌上,气氛格外紧张,饶着吴森也看出那层不对劲来,姬安的眼睛咕噜在李怀瑾和齐婴脸上打转,晏楚看着姬安,吴森看着其他四个人,一场饭吃得食不知味,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吴森主动问他们:“元宵灯会,去看看吗?”
姬安:“元宵?”
他在北境待得久了,几乎都快忘光了如今的时间,听吴森这么一说,才回忆起来,确实是元宵了。
他一吃完就放下筷子,寻了个由头说要去看灯会,吴森就说引着他们一道去看,花灯琳琅满目的,正是火树银花之时,李怀瑾仍然谨慎,被几十个保镖护在中间,在人山人海里,原本一块走的一些人,不知不觉又分散了。
等到李怀瑾想起去叫姬安时,人早已经溜走了。
这是南源的一场烟花晚会。
玉壶光转,灯月辉映。
姬安被沿途的风景迷住了眼,走两步停下来,频频回头,眸子里灯火璀璨,像是蓄满了星星。
“你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耳边响起这个声音。
姬安猛地双手捂向身后,慌里慌张伸手去捂,却摸了个空,才发觉是被人戏耍了。
他的狐狸尾巴好好藏着呢。
姬安抬起头来,猛一眼,看到齐婴在灯火里望着他,眼底温柔涌动,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花灯吹落。
漫天烟火乱落如雨,姬安眸中晃动,他将手放到齐婴掌心里。
姬安被齐婴牵着往前跑,穿过一张张花灯,万千灯影幢幢,他们一直往前跑,仿佛跑过了几千年的命运轮转。
“你要带我去哪?”
“带你去摘星星。”
“可是星星,你要怎么摘?”
那话音未落,一股气流冲了过去,直将姬安浑身的毛发都吹得往后倒竖起,姬安又恢复了一身雪白的狐形,他坐在坚硬的鳞片上,一条腾空而起的黑龙载着他陡然腾飞向漫天星斗的银河。
小狐狸的眼睛里赫然倒映出漫天星光。
星汉都涌向他。
漫碧春景、火池、西流糅杂在一处,当年血肉横飞时他昏沉地想,死后他的灵魂也将涌向他,他不说话,却唯独与他坠入无边地狱,又从地狱飞向光明。
地上路过的小孩子,指着星空对妈妈说:“妈妈,看,有流星!”
那是回到星球的小王子和摘到星星的狐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