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欧阳锋所在地的南方两三里位置,鸠摩智静静端详手中的佛珠,他矗立在房顶的身影沉默而古老,在月光的投射下仿佛一座亘古存在的久远佛像。不只是威严,更有某种无法言说的奇特压力。 风不止,风呼啦呼啦的吹,像是一曲不尽的乐歌,开头是从下方吹卷而来的呜呜声,后来到得广阔天地化作强劲有力的哗啦哗啦声,最后成为极远处的呼呼呼呼呼声,像是浪潮起伏的声音,也像是天地汹涌而起的啸叫。而鸠摩智身处这天地间吹奏而成的大风之中,衣衫却无丝毫的变化,仿佛那看似柔软的布料丝绸其实有千斤重、万斤压,给予人不可动摇的强烈印象。 而瘸腿残疾喉咙喑哑的段延庆杵着铁拐靠在下方的街道尽头,月光在无人的街道上洒下一路点点滴滴似水色的粼粼波光。 段延庆蜷缩着身子,眼神冰冷,神情倨傲,尽显独属于四大恶人之首的伶仃孤寡,可他并非孑然一身,他想念着叶二娘、岳老三和云中鹤,这三人个顶个都是恶人,却同时也是他多年的相交。 说来可笑,段延庆觉得很累。 累的根本原因是,他在团队中的位置尴尬。 段延庆从来对自己的武功骄傲,本来也依靠于此成为西夏一品堂中的前列高手,他残疾、毁容、不人不鬼,没人喜欢他,但人憎鬼厌反而可是一种认同,不是任何残疾人都可令别人害怕的,他自得其乐。 可此次却一连碰上好几个大高手,令他一身武功无用武之地,他无奈的承认一件事情:自己的加入和自己本身的武功有多高都毫无关系,仅在于自己可代表着西夏国的一定意志。 自己不再需要杀任何人,做任何事,因为一切人或者事情都有远比自己强大的几人处理,自己只需要站在这里就行了,甚至只需要看着——但这种事情为何非要自己来做? 段延庆绝不知道所谓混子两个字的意思,但他已深深陷入这样一个境地,并且体会到这种不自在感。 而另一方面,还有两个人也令他十分在意。 前者是西毒欧阳锋。 段延庆从未遇到过欧阳锋,也和欧阳锋没有仇恨,但对方的一个身份却是他心中多年所想,多年所及,那就是“五绝”二字。准确一点的说明,不是五绝这个身份整体,而是其中的一个人。 “南帝”一灯大师。 严格来说,一灯大师段智兴其实比段延庆矮了三辈,这位公认武功高绝、仁人慈心的武林前辈,该叫段延庆一声曾祖。这是大理段氏开支散叶的结果,大家族常常有这样的事情,以至于一灯大师段智兴是段誉的孙子辈,是段延庆段正淳段正明的曾孙辈。 但辈分是辈分,武功是武功,现今大理皇室一族没人敢对待这位“大孙子”无礼,甚至干脆将其武林称号作“帝”,足见对其的尊崇有加,江湖也想来盛传这一段美谈。 ——可这是我的! 段延庆想。 段正明对段智兴越礼遇,在段延庆看来就越扎眼。 他曾是大理曾经的皇室正统最后一任继承人,却因内乱而被奸臣篡权夺位,后来段延庆的堂弟这一支又将奸臣重新清缴,因段延庆失踪,便由旁支段正明一脉承继皇位。 多年之后,段延庆卷土重来,并坚持认为堂弟们夺走了自己的皇位,但对于段正明而言,这种指责无辜而又没道理,他断然不可能放弃手中的皇位给一个恶人,也当然只好接受段延庆的恶意,并愿意与之抗衡到底。 嘿,抗衡到底——你段正明有天龙寺的支持,枯荣大师,五个本字辈的高僧,再加之一灯段智兴的承认,我段延庆有什么资格与你抗衡了? 对段正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态度,段延庆一向表示恶心。 段延庆武功高绝,形容可怖,是以被称作四大恶人。老实说他并不专门作恶,仅是孤僻与乖张,不说和大明恶人谷中的“十大恶人”比拟,就是同团队中的叶二娘、岳老三、云中鹤相比,也实在差得极远,但这也更显得他武功可怕,他不是恶人,却是恶人的保护伞。 但武功怎样可怕,也及不过一灯大师。 段延庆是四大恶人的保护伞,一灯大师却是大理段氏的保护伞。 一向横行霸道百无禁忌的强大段延庆,碰上了比自己更强更恶的不讲理存在,也自然只有歇菜。 每每想到一灯大师,段延庆都会无力而窒息的感受,他想要大骂这群人卑鄙无耻、一丘之貉,夺去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但这是孩子般的哭闹而非恶人应有的张狂,于是一切不忿积累作压力,令他更显孤僻,更显乖张。 所以段延庆并不喜欢欧阳锋,一见到欧阳锋会令他同时见得对方的强大,而同时将想到段智兴,从此产生极为不爽的感受。 而另一个人,则是段誉。 段誉的名声打响,已有一段时日,他称得上是大宋北方战场年青一代的代表,向来与郭靖齐名。段延庆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感觉到极为不可思议,后来才惊觉真的是他。 段延庆印象中的段誉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彼此已不陌生,段誉曾在万劫谷中和木婉清一同为段延庆所擒获,并在那里窝囊成性、丑态毕出,成为段延庆手中可随意揉捏的玩物。段正明还有资格做他的对手,段誉和他的老子却为段延庆所看不起,连成为对手的资格都不该有。 但这小子竟然闯出了个什么剑公子的称号?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段延庆想到了他,竟然奇异的生不出任何恨意,反而有一种复杂多变的好奇滋味。 那种滋味可比拟为在多年前段延庆还有味觉时吃过的一种干果蜜饯,有酸酸甜甜的感受,层次丰富,内容新奇,品尝的时候并无特别感受,一旦阔别已久,反而更加怀念,更加想再见一次。 段延庆孤苦伶仃,先想着四大恶人,又从四大恶人想到了欧阳锋,从欧阳锋想到了段智兴,又从段智兴想到段正明,从段正明想到了段正淳,最后从段正淳想到了段誉。 他的想法光怪陆离,千变万化,世上大约没人能想象这么一个神色木然、眼神呆滞的半个活死人竟有这样丰富的内心活动。 而段延庆也绝想不到这世界是这样的“福至心灵”。 他刚想完这一切,抬头一看,就发现了段誉。 “段延庆,许久不见了。”
段誉飘飘然走到了街道的对面,这曾经稚嫩的小鬼现在神情淡然平和,临危不乱,居然颇有气度,令段延庆有陌生感受。 风吹不起鸠摩智的衣衫,却将段誉吹得全身衣衫此起彼伏,胡乱纷飞。 他又抬起头,看了看屋顶上的鸠摩智,神态轻松自在,全没有面临强敌的凝重,以近乎孩童般的天真幼稚态度说,“大和尚,我上次输给了你,这次可不一定了哦。”
这话道来,令人疑心接下来所发生的是否只是个无聊的游戏,而非真正的厮杀。 鸠摩智的眉头一皱,低下头来,扫了一遍段誉,忽然转头看向了段延庆,“事情有变。”
段延庆点了点头,声音并不从他的喉咙里发出,而是从他的丹田内震出,因而晦涩刺耳、铿锵有力,“臭小子出来是扰乱视线,暗地里有好几个高手。”
鸠摩智眯了眯眼,微微沉吟,忽然一字一字道,“四大名捕。”
段延庆呆愣了一下,他只能隐约感受到有人存在周围,却无法像鸠摩智般精准说出四人的名号,这显现出两人功力上的差距。而更可怜的是段延庆还有身体上的残疾,他的小三合得二水准,仅能发挥七成不到。 鸠摩智当机立断,身形一动,飘然而下,“你去找欧阳锋,我们中计了。”
说话之间,他已经拦截在段延庆的身前。 段延庆知道局势有变,也不拖泥带水,立刻点了点头,足尖一点,飞腾而起。但他步伐刚刚动作,掠过屋顶一半位置的时候,身形忽然一定,同时鸠摩智和段誉抓住了同一个时机,一起出手。 鸠摩智飞身而起,抬手一抓,已拦截在段延庆的身前,双目凝神,似乎想要抓住半空中什么飞逝而来的东西。但是段誉挥手一指,肆意纵横凶煞狂猛的六脉神剑挥洒而来,以北冥神功的横强内力推动,像是泼水般将鸠摩智包裹其中,不可挣脱。 ——这小子,又有进步了! 鸠摩智感受到强大无匹的剑气攻势,身形落得半截,一时竟然只能被阻,无法保护到身后更高处的段延庆。 幸好段延庆本身不是善茬,他残疾之后武功本来就要大打折扣,练得一成却只能发挥七分,唯独轻功下过功夫,甚至因双腿折断无法发力,用手中的拐杖辅助轻功变化轨迹,比之常人更加变化莫测,难以捉摸。 饶是如此,这一躲也十分凶险。 身子一折,段延庆落下地来,抬头看向头顶处,一枚暗器深深嵌进屋子的房脊,与他刚才所在的位置只差毫厘。若段延庆刚才慢上分寸,他就要在一招之下身受重创。 嘎吱,嘎吱,嘎吱。 无声无息的甬道内,发出来轮椅转动的声音,四个身影慢慢从街道的两旁走了出来,形成了包围之势。 他们当然是——无情、铁手、追命、冷血。 鸠摩智和段延庆知道已走不得,两人以相同的目光看向在场五人。 他们在暗暗盘算对方的实力,并且和自己已有的实力做比较,得出的结论是不好对付。 四大名捕中的每一人,都可令段延庆头疼,任意两人能令他逃也逃不掉。而四大名捕合力也绝对能和鸠摩智有一较高下的能力,再加之一个可靠着北海玄冥窍穴而晋升小三合圆满的段誉,这一战对两人而言就绝对不好过。 这也是鸠摩智令段延庆第一时间离开报信的缘故,鸠摩智留下还能够与之纠缠周旋,无虑性命之忧,段延庆却有极大机会交代在这儿。 鸠摩智冷笑道,“四大名捕威名震天,今次却带着一个臭小子就敢来为难小僧与段老施主?实是可笑。”
段延庆不得不承认鸠摩智的表面功夫做得到位,说话十分令人好受,竟将自己也给带上,这是金轮法王、百损道人、欧阳锋、金燕神鹰都不会做的事情。 无情神色平静,低眉道,“久闻大轮明王气度雍容,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但明王误会了,我们四人只为了恶贯满盈段延庆而来,他号称四大恶人,我们却是四大名捕,今日可惜见不着其他三位,否则也将‘四大名捕,天下无阻;四人联手,邪魔无路’。”
这话可说是完全不将段延庆放在眼里,脾气不好的恶贯满盈眼中凶光四溢,几乎要止不住了。 鸠摩智却忽然道,“按无情施主的意思,此事和小僧无关了?既然如此,你们擒去段施主即可,可否放小僧走?”
段誉接过话茬道,“这可不行,大和尚,咱们还有一段交情呢。”
铁手忽然道,“这是你们江湖中人的事情,按说与我们无关,但明王毕竟是吐蕃国的大国师,您性命攸关的时候,我们还是得出手。明王小心,这段誉武功高强,您不要着了他的道,若有需要,请尽管向我们四大名捕求助。”
他这话可就完全是颠倒是非黑白的言论了。 鸠摩智笑容不变,但是人已咬牙切齿,眼中隐有火焰跳动,“名捕好意,小僧心领,心领!”
声音徒然升高,人已如箭矢般冲了出去。 段延庆瞅准机会,紧随其后。 四大名捕和段誉也几乎在同时反应过来还手,暗器,铁拳,腿风,剑影,还有铺天盖地笼罩天上地下的剑气、剑罡、剑煞、剑意、剑灵、剑形,六脉神剑汹涌而出,直接将整场战斗推进至最高峰!